孙文珍
辛丑年春节前后,一本名为《土基那些事儿》的新书勾起了我浓浓的思乡之情。翻看书稿,土基街、秦关街、梁(粮)谷庄、范家塬、马村、界村、安草……书中所写的这些村庄,像一棵棵用琼浆玉液浇灌过的禾苗,呼啦啦地,在已经尘封的记忆里抽枝展叶、拔节生长。细细品读,秦时明月、万里雄关、古塔辉映、边角连声……字里行间,一幅幅弥漫着历史风烟的画面徐徐展开,撩开了这片土地几百年来神秘的面纱。
哦,我的大塬,我的故乡,你竟是如此厚重,如此宽广,如此令游子心绪苍茫。
我的“村儿”在洛川县秦关乡孙家坪。少年时期,东坪、北村、南村、曹家环院、廉胡同、安草沟、上下西湖、南北界村这些村名儿就印进了我的脑海里。方圆不过几里的村儿,有我的老师家、同学家,有我的老舅家、姑家、姨家、表叔家……远村近邻,血脉相连,村庄不变,而一茬又一茬的人,小的长大,大的变老,世代更替,耕读传家,家乡父老始终过着朴素勤俭、与世无争的日子。
那些年里,我跟着父母春种秋收绑烤烟、割麦子参加农田大会战,跟着同学们收豆子翻红薯蔓运肥拾麦掰玉米挖洋芋,几乎熟悉了种庄稼的所有套路。场房窑、涝池畔、峁儿上、胡同里、窑背后,桐树花、桐花树(紫藤花)、巍儿花(蜀葵)、红薯花(九重菊)、打碗碗花,曲曲菜、苦菜、苦子蔓、马耳菜、灰条条、车前子、艾蒿蒿,村口的柿子树、清明的秋千架、场里的麦秸垛、院外的水窖、庙前的烤烟炉……此刻,这些熟悉的名词、地点、物事全都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连同童年时孩子们“跳方”时的欢笑、父母叫娃吃饭时的可村儿呐喊,连同黄昏时大树下归巢鸟儿的聒噪、烧炕时弥漫全村的柴烟、清明时窑口的燕子窝、端午节带着晨露的青艾……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土基中学是洛川南部塬区的一面旗帜。相隔20里,秦关到土基的大路上,星期天下午风雨无阻地行走着三五成群身背黄挎包步履匆匆的念书娃,我就是其中的一员。作为一所乡镇中学,学校的条件自然不像现在这么应有尽有。宿舍里,木板搭的通铺从窑口延伸到窑掌,学生们身挨身、铺挨铺一溜排开。晚自习之后,再点煤油灯或者蜡烛挑灯夜读。宿舍门前有一片白杨林,树不大,叶子油亮闪光,记忆中的那些年,总是下秋雨,毛茸茸的绿苔在树下空地上泛一层水汽绿光。学校大灶上供热水,学生吃的杠子馍是自己或者家长把自家种的麦子缴到学校磨成面做成的,一顿饭领一个四两杠子馍,有钱的打一份飘着洋芋片和豆腐片的汤菜,没钱的就着从自家拿来的酸菜、辣子,再喝一碗白开水,一天的生活就这么过去了。多年以后,我无比怀念土基中学的杠子馍,曾经为此专门回学校,但大灶已经承包成小灶,四两杠子馍已经难觅踪影,不觉心生怅然。
那时候,学校在高村峁有果园。春天里,学校组织高中年级的学生去果园里栽树、除草、浇水、施肥。二十里的路程,学生有时站在大卡车上,有时靠步行。土基街、白马、刘马、梁谷庄……那些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村庄一溜儿排在土基的东山梁上,一辆绿皮大卡车忽地开过来,又忽地开过去,村庄就从我们的眼前快速后退。步行的时候,村庄有模有样、端庄大方地伫立着。有些农民的家里,我们可能进去讨过水喝;有些家里,我们可能借过铁锨锄头,但不知人家的名和姓,只是牢牢地记得是东头的第几家,还是第几排环院的第几家。那时候,村里人对学生娃从不设防,有求必应,慷慨大方。
现在回想起来,高中清苦的生活和劳动经历,一幕幕展现在眼前。我们的青春,也像土基东山梁上的村庄一样,在大卡车的疾驰中呼啦啦飘过。
多年以后,我曾经就读的土基中学由高级中学变成了初级中学进而变成了小学;我的秦关乡在撤乡并镇的进程中并进了土基镇,那些留下我童年、少年脚印的秦关村庄,与高中时呼啦啦从汽车窗前飘过的土基村庄成了一个集体的所在。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我,每每遥望故乡,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山川河流、房舍田园和父老乡亲,总是觉得物是人非,踏上故乡土地的双脚总有些恍惚与沉重,那些青春年月的回忆渐渐地化为一杯苦涩中回甘的酒……
不忘来时路,方知归何处。
近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自己的“来路”越来越充满探究之心。每每出差到外地,遇到同姓之人,就有一种与其探寻家族渊源的冲动。我曾在黄帝陵的挂甲柏下久久凝视着甲骨文百家姓中的“孙”姓,对此满心疑惑;曾在客家人的文化博物馆里驻足寻觅本家先人的踪迹。困顿迷茫间,我遇到了黄玉良老师辗转传过来的一篇文章——《孙家坪纪事》。
原来,我的小山村已经有300年的历史,几经繁盛凋敝兴衰变化;原来,我的本家先人来自关中澄城县;原来,我的祖辈曾经饱受逃荒离乱之苦……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看到本家人“拜影”的场面,那“影”布上端坐着的列祖列宗,值得上至耄耋长者下至黄口小儿的后辈们三叩九拜。
我先前读过的《孙家坪纪事》,现在就收录在这本书中。黄玉良先生胸中藏着万千气象,他要为苍茫的洛川大塬上名为土基的这一片高天厚土、村庄变迁、苍生百姓树碑立传。于是,通过翔实的考证、调查和史料典籍的旁征博引,在这本30多万言的书中,我们就看到了东至梁谷庄、西至范家塬几十个村庄的前世今生。那些远去的陈年往事,那些已经埋藏进黄土深处的记忆,就是村庄曾经鲜活的生命,就是村庄的背影,也是中国农村社会变革的一个缩影。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因为爱得深沉,土基厚重的历史、原生态的文化、民俗、数百年来兴衰更替的残砖断瓦,数百年来从村庄走出来的有历史影响有超常作为的人物,都在这本书中鲜活如初。我们很难想象,黄玉良老师曾经多少次走村串户遍访土基,多少次从史书典籍和考古发现里寻觅蛛丝马迹。寒来暑往,黄卷青灯,沉迷在历史深处的他,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定力,才能把这么多村庄的历史面纱一一掀开。
2016年元月,靳之林先生回延安。那天,他为延安的文化人讲了一堂本原文化的哲学课。听说我是洛川人,靳老突然拿出一本地图,要我把旧县、黄章、土基给他标出来。他说这次时间不够了,下次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再走走这几个地方。“这些地方是有历史、有故事的。”靳老说。2017年春天,拖着病体的靳老坐着轮椅来到了洛川,他去看了鄜城古塔,看了他当年发现北魏造像碑的地方,看了湫村的对面锣鼓表演,看了民间剪纸艺术家郭玲星的遗作……赞叹唏嘘间,老人把最深情的目光投注到了土基这片历史厚重的土地上。
如果说土基是一片文化积淀深厚但还在沉睡的土地,那把它唤醒的人应该是靳之林先生;如果说洛川的文化人对土基的前世今生还有所钟情,那启蒙和导师应该是靳之林先生。黄玉良老师在长期的乡村调查、挖掘整理工作中,正承传了靳之林教授研究文史、善于挖掘的遗风。冥冥之中,《土基那些事儿》的出版也许正弥补了靳老临终前研究土基地域文化未果的一个缺憾。
知古是为了更好地通今。千百年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浸满沧桑,却亘古常新;缀满故事,却守口如瓶。一代一代的人在这里生息繁衍,但详知它历史的人却上不过三代。从这个意义来说,《土基那些事儿》使土基从千百年前的历史烟火深处走来,那些缀满故事的村庄,历经迁徙、融合、战事、撤并、重组、建设,悲欢离合,风雨沧桑,饱经风霜却依然生机勃勃地屹立着,那些从古至今传承下来的耕读传家、淳朴勤劳、自强不息、善良宽容的优秀品质,又融进了新一代土基人的血脉里。衷心希望现在乃至以后的人们通过这本书,能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守住我们的根和魂,守住我们的心灵家园。
时代发展到今天,中国的乡村已经告别贫困走上小康之路,乡村振兴的大幕正徐徐开启。前段时间回老家,故乡山塬梁峁上的苹果花开得分外热烈,从新村庄走出的人们笑容灿烂,充满新时代农民的精气神。期盼生息在故乡土地上的人们,接续奋斗,书写新的传奇。
“秦时明月照,古塔风铃响。民俗积淀厚,传奇绕村庄。风霜掩史迹,山河藏华章。游子思归处,登高望故乡。”我的乡音已经不太纯正,但思乡之心永远滚烫热烈。祝福故乡,土基、秦关,永远是我心中“望得见青山、看得见绿水、记得住乡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