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福爱(左三)指导孩子学习剪纸 张如意
“手提上篮篮掐蒜苔,隔墙跳过来了小秀才,哥哥你从哪里来?”走在杨家岭旧址,只听亮哇哇的一嗓子,禁不住拐入院里,看看唱歌的是哪个俊婆姨。一看吓一跳,听嗓音不过三十来回,见人分明已是奶奶级别。再看满墙的剪纸、农民画,更是吓一跳,真人不露面,原来这是大名鼎鼎的李福爱。
李福爱,安塞区真武洞镇柳沟村人。说起民间艺术,天下谁人不识君。她的《春播》《亲口口》《瞭哥哥》《拉话话》《犁地》《哺乳》《新农村迎奥运》《新婚》《小妹听门》等农民画从1992年至2016年囊获了各项奖项。她的剪纸《吉祥如意》《和谐社会好》《农家乐》《迎亲》《老鼠嫁女》等都得了各类金奖。如今已声名大振的李福爱成为陕北剪纸、农民画的代言人,她户口在安塞,人在宝塔区,众多荣誉加身,被热爱民间艺术的晚辈们称为老师。功成名就之后,本该四处讲课、带弟子、办展览,指点艺术走向。可她依然在杨家岭主席院落旁唱民歌、现场剪纸、戴着老花镜画画。怎不就回家歇歇呢?
“窚(shéng)不住么,就不是窚的命,窚下就得病。”她说。
一
李福爱老家是名牌美女县——米脂县,爷爷辈上带着父亲逃荒到了安塞柳沟村。柳沟偏僻,离城三十里路,听爷爷讲,柳沟以前纯粹是梢林,满山的狼牙刺。“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识字,一天学也没上过。”有时候她会埋怨母亲:“弟弟们都上过学,咋就不供我念书呢?”母亲幽幽地说:“十个桃花女,顶不上个跛子儿。”没念书就没念书吧,东方不亮西方亮,不会写字的她会画画,会剪纸,会刺绣,会布堆画。
李福爱的小名叫润兰,是家里的长女,底下有五个弟弟。她出生不久,母亲就怀了大弟弟,基本是她的两个姑姑将她拉扯大。姑姑们都爱她,常将小润兰架在脖子上唱:“小润兰步步高,骑上骆驼好不好。”大姑内秀,不爱说话;二姑活泼,爱蹦蹦跳跳。正是文革期间,生产队文艺活动多,二姑是文艺队的活跃分子,李福爱整天跟在二姑后面,她们唱的歌跳的舞,小润兰一听就会。母亲也爱唱,忧伤时,闲暇时都哼唱一会。“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小润兰多想母亲把心思分她一点,那就学巧,巧手手人人爱。六七岁的小润兰就爱剪纸爱针线爱画画,经常拿个柴棍棍在地上画。想有两身好衣裳,就画两身。给家里画辆自行车,给父亲画几头牛,再画几孔明闪闪的大石窑,胡画乱画天天画。拿起剪子乱铰,铰个囍字给姑姑,铰个喜鹊人人夸。拿纸给弟弟做只鞋,弟弟穿了正合适,跑到坡底就扎了脚。姑姑总说小润兰手巧,长大肯定超过姑姑。听到这话,小润兰可得意了。听说硷畔下新娶的户家嫂子针线好,润兰跑去看了,嫂子的枕头花里一对鸳鸯活生生从苇子里游出来,略前的雄鸳鸯眼神向后瞟,雌鸳鸯竟像新嫂子一样羞答答样。“妈哟,一样样的鸳鸯,这个咋就会游,会瞅人?”小润兰思忖了半晌,想不明白。姑姑看她闷闷不乐,带她去偷巧。姑姑寻了小润兰剪的花样绑在绳上,从嫂子的烟囱里投进去,嘴里说“拙的走了巧的来”再拽回黑乎乎的花样,意思是把新嫂子的巧手偷回来。小润兰这下开心了,唱一句:“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唱……”以前结婚时的枕头要娘家陪,待嫁的女子们都自己绣枕顶花。听姑姑说枕头大了结婚后养的猪大,枕头小了养的猪小,姑娘们都尽可能把枕头做大一些。绣花时在麻纸上画了花样,一层层粘在布上,最后连着麻纸绣,这样绣出的花鸟又饱满又生动。“以前人是真聪明,会自己想办法,不像现在人太过依赖网络,自己不动脑子,有什么需要就网上搜,如今大多年轻人的作品基本没有自己的风格。”李福爱说。
二
没心没肺爱唱歌的小润兰长成了李福爱,19岁嫁到马家沟时正逢村里修水坝。修水坝要打夯,打夯要步调一致,嗓音高亢的李福爱一边打夯一边唱号子,一人唱两把号子。一个5人组,一个8人组,打夯累了歇一会,坐在地上也得唱。后来附近几个村子集体整地,村里想了个好办法,那就是叫她朝着广播唱,前后摊热热火火的基建场面,随着她的“叫一声社员们听喽,大家齐出力喽,一下子打两下呀同志们,一硪一硪往前排呀,社员们,加力再加劲呀,同志们,哎吆硪倒嗨。”伴着李福爱的歌声,社员们整齐地起硪、落硪。那阵势,不亚于指挥百万雄师过大江。很快,马家沟人就都认识了这个俊俏的新媳妇。她的歌跟她的人一样直冲冲地出来,她不懂什么技巧,一张口就没有别人了,只有她自己。声线高处像柳沟那道山岬,峭崖高悬,有超越年龄的黄天厚土之气。声线低处像柳沟底的那道小溪,蜿蜒素朴,听得出隐隐的忧伤。嫁了村里最穷的一家人,没有劳力没有窑,心气高的李福爱不得不忧伤。她再不铰剪纸了,而是每日第一个下地,最后一个上炕。四个儿女,四时衣裳,三餐茶饭,婆家娘家两大家人。繁重的家务,庄稼地里的农活,要箍几孔窑,娃娃们小的哭大的闹,没心思再铰了,又顶不上个吃喝。村里乡里的都知道这家婆姨手巧,有人结婚暖窑来央求个花样,她抽空一铰,人家喜滋滋走了,她也喜滋滋唱“豌豆豆开花麦穗穗长,拿起个剪子就惆怅”。
三
有个邻居叫李秀芳,跟李福爱要好。这天安塞县城来了外宾,就想听民歌,还不要歌手唱的,要原生态唱法,李秀芳做了难。这可寻谁去?她老公对她说:“硷畔圪塄下的那个婆姨不是跟你好,她不是成天唱着,打夯号子都拿得下,还唱不了个民歌?”于是李秀芳就去请李福爱唱民歌。李福爱也不扭捏,唱就唱。“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这一唱又唱出了名,她越发爱唱了。1991年,安塞成立了文化馆,陈山桥老师是她的引路人,把她引进了文化馆。没文化的李福爱没想到能走进文化馆。进了文化馆才知道她手里乱铰的剪纸、针扎扎、枕头花、鞋面子,还有她愁时哼哼喜时唱的陕北民歌都是文化,是民间文化。以前也不懂农民画,不知道在剪纸、绣枕头花、绣鞋面子前先画出个底样也是个新鲜事。第一次见高新爱的《伏虎》,她照着画了一幅,安塞文化馆的陈山桥老师看了大吃一惊,多少人临摹,她画的是唯一能用的,有几处还加了自己的意思。陈老师好不容易发现个人才,就派她去北戴河学农民画。北戴河学画回来,她画了幅《春播》,没想到获了“全国农民日报第二届书画大赛”一等奖。画画也能得奖?这使得她有了画画的信心。画着画着,她不知该画什么。心想:“反正我就不想跟别人画成一样的。”想起自己心烦的时候唱的那句“太阳上山放着火,因推上搂柴照哥哥。”“不如就把这句画出来。”她心想。于是没多久,一幅《瞭哥哥》就出来了。后来,这幅画被陕西省人民艺术馆收藏,到现在都挂在馆里。
想起自己从租赁人家的窑到自己箍窑再到盖起了小楼,这都是手里这把剪子的功劳。一个农民,靠着剪纸画画改变了生活,那就再画一幅吧!画面上有曾经赁人家的土窑;有自己箍的两眼石窑;有凝结了自己汗水心血的三层小楼;有猪圈有驴舍;有小润兰看姑姑画画,润兰自己画;有李福爱剪纸,女儿侄女们跟着学;有外国人都来家做客。一幅40年农家大变化的画作就出来了。能画出来也能剪出来,这幅画一剪就又成了艺术品。能剪出来也能绣出来,能绣出来也能用布贴出来,能贴出来也能捏出来。这一下不得了,就有了布贴画、泥塑。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神仙也挡不住李福爱的艺术火山喷发。一旦喷发,就绵延万里。多年来,她的各类作品已有两万多幅。这些年,民间艺术登上了大雅之堂,李福爱不停歇地奔走在各处进行学习、表演、培训、交流,不少院校的教授、专家慕名来寻李福爱学习,她就喜欢艺术家来,你学我,我也学你。随着眼界的扩展,思路的启发和她超越文化的洞察,李福爱的作品日渐丰盈。
十米长的剪纸作品《人之初》与往日作品的叙述方式和表现力明显有了区别,人物造型趋于抽象,又能让观者读懂。李福爱创作的灵感来源于幼时听祖母讲过的盘古开天地的故事,其中还加入了许多民间传说、民俗风情。不是说中国的本源文化在黄土高原上从未中断吗?那么就剪出来,一代代讲述下去吧!李福爱的艺术之路就像天生的,谁教呢?还不就是女人们一代代学着妈的样子。农村里走一圈,会剪会画的多着呢。李福爱是最早将剪纸与旅游宣传绑在一起的艺人,她的厉害之处在于善于将艺术与市场结合起来。那一年家庭变故,心上不畅快她就走出来,走到杨家岭旧址,破天荒地一边唱一边剪,有人看中了她的作品,她就卖几幅。娃娃们等着要学费,多少随意给。从过年剪到天天剪,李福爱的艺术手法、表现形式日臻精美,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李福爱,国家领导人都跟她拍照合影。如今你要去杨家岭革命旧址,有幸的话会听到一声原生态民歌从窑洞里飞出,再看里边一个面带祥瑞的婆姨,目送飞鸿,手挥弦,歌毕剪纸成五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