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一个雨水最丰沛、花木最繁盛的季节。一天清晨,我乘车从工作地百色出发,奔赴一百多公里的老家,给母亲二次下葬。
母亲生于1926年腊月。她一生勤劳善良,勤俭节约,生儿育女,靠种地糊口,虽然生活不易,却把整个家里里外外拾掇得井然有序,日子在清苦窘迫中却也流淌着安然与吉祥。
2015年冬季的一天,87岁的母亲在暮色苍凉中安详地闭上双眼,走完她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生命旅程。
母亲离开我们已有6年了,我们经常想念她。母亲离世时,我们选取离家较近的一块向阳坡地给她土葬,并在墓地四周种植了花木。
按老家乡间风俗和礼制,去年秋天,我们选择一个吉日,小心翼翼剖开棺木给母亲捡拾了骨殖,并计划给她二次下葬。但由于诸多原因,母亲二次下葬要延期到今年六月方可进行,装有母亲骨殖的金坛只好暂存在离家约两公里的山脚石洞里,以防日晒雨淋,风吹霜染。
那天,秋天的阳光正好,天空瓦蓝瓦蓝的,秋收之后的田间地头散发着稻穗和谷类的余香,原野氤氲着祥和气息。哥哥姐姐在前边引路,我背着母亲的骨殖沿山脊小路前行,弟弟跟在身后为母亲的骨殖撑伞。背着背着,我仿佛听到母亲匀称的心跳,听到母亲和悦温声的心语,一种温情油然而生。我的思绪仿佛穿越渺渺时空,回到了母亲一次次背我的那些岁月。
我的家乡与云南省富宁县接壤,凹在海拔相对偏高的山弄里,村后枕着高耸奇特的石山,常年云雾缭绕,村庄正前方是一片茂密起伏的林莽,不时有野兽出没,禽鸟起落,更远处是绵延的茫茫山峦。定业河与宋平河浪起涛涌,两岸青山如黛,起雾时呈奇异景致,不啻是一幅天然浓墨的山水画,美极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该是我们家乡的样子吧!
我们家与村上其他农户一样,有水田,也有旱地。小时候孩子多,吃穿用度甚为吃紧,生活难以为继,母亲从未好好歇过一天,她不想错过每一个节令和晨昏,不是下地劳作就是操持家务,养猪养鸡,酿酒卖酒。我蹒跚学步之初,母亲就常常把我背在背上,穿梭于玉米地或田畴间。母亲起起落落的锄头和挥舞的镰刀往往把我从酣睡的梦境中唤醒,飞落的汗水亦不时溅到我的面颊及头上。有时候,母亲背着我在地里劳作时,突然就有雷雨来袭。躲无可躲之时,雨水、汗水就湿透了母子周身。彼时尚小,感受不到雨水汗水交织中是否还有母亲的泪水?亦不知道母亲心底还藏着怎样的悲欢欣悦?母亲溯风而行的那些过往岁月,背的不仅是我,还有哥哥姐姐。我稍大后,她又背着弟弟。风里来雨里去,她背我们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
是啊!昼夜流逝的时间亦带走许多记忆,我在母亲背上编织过多少梦幻,瞭望多少星辰,淋湿多少雨幕,沐浴多少阳光,大多早已模糊褪色了,唯有一次迄今依然刻骨铭心,历历在目。那是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天,我病了,感觉时冷时热,不时冒汗,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彼时,村子不通自来水,不通电,不通公路,也没有村医,更不用说卫生所了。童叟患病,轻则忍着拖着,用简单中药医治,我家也不例外。那天,母亲不再下地耕种劳作,在家陪护我,不时用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从屋后果园采来番石榴叶煮水给我喝下,未见效果,又将从田塍找来的车前草、鱼腥草揉碎挤出叶汁让我口服。接着又给我刮痧,我的脖颈及背部随着母亲的手印浸出一道道殷红的血痕。
母亲用她并不擅长的各种土办法给我医治果然见效。我在母亲宽厚温暖的背上沉睡大半天之后渐渐恢复好转。当体温趋于正常,呼吸回归匀速,脸色渐露红润后,母亲长长舒了一口气。见到我的病情缓解,为纾解我的焦虑,母亲又背我到家门前不远处的一丘土坡上。那里乱石嵯峨,长着各类杂木,开着各色野花,鸟鸣与虫声彼此应和。夏季晚间,萤火虫在那里明明灭灭,是我儿时最喜欢去的乐园。其时,暮色开始四合,母亲背着我指向山顶上悄然露脸的月亮,给我讲月亮在月宫里的传说,讲月亮里那人在树下守望的故事。当时的我虽然似懂非懂,但母亲的讲述激起了我朦胧的好奇心,使我对月宫充满无限向往与憧憬。
上个月,二哥给我来电,说已选好时日要给母亲二次下葬了,问我是否可以回去?正值周末,我不假思索便满口应允。这可是我们兄弟姐妹一桩一直牵挂在心的事啊!
那个周末,天色微曦,我们从百色出发,一路山光水色,花开阡陌,我们都无暇顾盼。经过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终于到达老家。大哥大姐已在家门口等候多时,我们会合后便向存放母亲骨殖的方向前行。
时值夏日,通往放置母亲骨殖的玉米地的小路正被拔节生长、墨绿墨绿的玉米叶淹没,兜兜转转一阵儿才得以寻到。
玉米地里蘑菇点点,草色翠绿,瓜花招蜂,让人欢喜。一簇簇牵牛花零散地在装有母亲骨殖的金坛旁开放,散发着幽香。几只羽翼华美的鸟儿在椿树上婉转歌唱,仿佛为即将上路的母亲献唱。
为了迁移母亲,大姐专门裁制了一条精美的布背带,背带绣上精细的花纹,红蓝相间,设计精美,工艺极为精致,皆为母亲生前心仪的图案与雕饰。二姐帮我系好背带后,大哥虔诚地抱起金坛轻轻放置于我的背上。我环视四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背着母亲上路了!沿着来时逶迤的小路下山,不再是来时的兜兜转转,夏虫亦为我们且行且歌;夏风吹过,玉米叶的沙沙声似是轻吟浅唱的乐曲,尤其温婉动人。鸟儿不时唱唱跳跳在前面引路,家乡上空的白云轻轻浮动。我背上的母亲不再沉重,因为她已化为家乡上空洁白素净的云朵,化为夜幕中的一颗星星。
脚踏故乡的土地,背上背着慈母,我的思绪又回到多年前背母亲的情景。那是1998年的一天,母亲身患肺疾,还伴有消化道出血,情况甚危。在那坡县工作的二哥火速求助医院救护车直奔老家,把昏迷的母亲送到县医院医治。接到电话,我即刻从百色出发赶往那坡县医院。当载着母亲的救护车驶进医院稍稍停稳,先赶到医院的我二话不说直接背着母亲爬上住院部四楼。那是我第一次背母亲。彼时的母亲因病消瘦羸弱,体重轻了许多。但我的脚步是沉重的,我知道母亲的病是经年忙活、奔波劳累积下的,这正戳中了作为儿女的我们心中的痛楚与愧疚。“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如今告别了饥荒,日子有了奔头,母亲却不再年轻与硬朗。还好,经过半个月的医治,母亲痊愈出院,安然越过那一次生命大考,继续步履不停地操持我们家往后的衣食起行。
当思绪从遥远的记忆里收回,我已背着母亲走了两公里的崎岖山路,顺利抵达安葬母亲的地方。墓地前方有涓涓的细流四季回响;左右栽植的柏龙树如蟠龙盘踞,枝叶遮云蔽日;靠山有青翠葳蕤的林木盎然生机,野花点缀其间,暗香浮动;远处的群山烟雨迷蒙,如梦如幻。母亲终于找到一处属于她灵魂的栖息之所,在绿水青山间静静长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