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军
一
好的作品总能唤起人们重读的兴趣。
我会时不时拿起陈忠实先生的长篇小说《白鹿原》,陷入一种沉醉式的阅读状态。
《白鹿原》这部书是写陕西关中的故事的,其实就是灞河边的故事,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的故事。它写家族、革命和灾难,写人物苦难的命运,弥漫着那种“悲凉之雾”(鲁迅语)。书里有最后一个族长,最后一个先生,最后一个长工。“最后的”也是“最好的”。陈忠实先生欣赏笔下的这些人物。也有最后的田小娥们,有原上最早的女革命者白灵。先生对她们则流露出了怜爱。
先生后来在《白鹿原》创作手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中说:“我的白嘉轩、朱先生、鹿子霖、田小娥、黑娃以及白孝文等人物,就生活在这样一块土地上,得意着或又失意了,欢笑了旋即又痛不欲生了,刚站起来快活地走过几步又闪跌下去了……”这种个性的表述让人感到举重若轻。
陈忠实先生是站在整个民族历史命运的高度和深度上来构思、写作这部“秘史”的。其中,思考的艰辛和沉重可想而知,但当真正落笔的时候、写出来的时候,便呈现的是这种心平气静和举重若轻。
《白鹿原》整体萦绕着一种依依不舍而显得伤感的感情。
古原悠久、暮色苍茫,“太阳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变得难以辨认,像一只破碎的蛋黄”“大蛋黄似的太阳沉落到白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阳光的清亮,水气和暮霭便悄然从河川弥漫起来”。我特别注意到了这样的一些描写,这其中应该蕴涵着作者复杂的心情。
当然,先生也说:“恰如一只红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火垛顶引颈鸣唱。”这两种情感应该是贯穿在这部小说里的。旧的终究要去,新的必然要来。但旧的坚固的东西在烟消云散,而新的坚固的东西还没有构筑起来。
这时候,陈忠实先生是忧患的。
后来看到先生是在不断发生的精神和心理的“剥离”后,写作并完成《白鹿原》这部死的时候可以“垫棺作枕”的书的。他给自己少年时代就迷恋着文学的本心有了交代,用他的话说,这“本心”就是“十四五岁就凝眸着文学的眼睛”。
这双“眼睛”最终踏实、安然地闭上了。
二
2016年春夏之交,陈忠实先生离开了人世。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他那沧桑又智慧的头颅枕着一本《白鹿原》。这纸质书本的《白鹿原》,也就是那现实中自然的、文化的白鹿原,陈忠实先生最终把它做成了自己的一块枕头。
因为喜爱先生的文学,也在难得的一次拜访中近距离接触过他。那年他去世的时候,我与其他读者一样,心里是难过而寂寥的,去陕西省作协吊唁,在那个院子里直待到夕阳西下。
那个季节是北方最好的季节,西安城温润而清朗,树木的新绿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银光。吊唁的人很多,有的拿着先生签名的《白鹿原》,有的捧着白色或黄色的菊花,人们心里都是深深地惋惜和怀念。
后来有好多人写出来追怀先生的文章,才真正让人知道他曾经帮助过那么多人,知道他的质朴、厚道、亲切和无私的爱,给太多的人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记忆。
他是一位人格境界极高的人,同时他作品的影响力也特别大,连接了无数读者的心灵。
那天,作协院子的那方水池与往日一样平静,一股小水流从一个形似莲花的底座上汩汩喷出,形成一个向上的小水柱,溅着粒粒水花。有麻雀不时来润润喉咙,并绕着那水柱旋转飞翔。从水柱的一侧望去,正是那肃穆的吊唁厅。院子里有几棵樱桃树,低处的樱桃已荡然无存,而高处的还密密麻麻,全是红彤彤亮晶晶的大果实。院中花园里的一块石头上镌刻着先生手书的那句“文学依然神圣”。
我至今都记得有一对母子,男孩子大概上小学低年级,他们应该是从院外路过,但恰好遇到这个事情。男孩子的母亲就牵着他进来祭拜,这时候小孩儿嚷着“不去,不去”,他母亲就说:“走,进去,你以后就知道这位作家了,你肯定要读他的作品。”
还有一位中年人,我记得他身体有点残疾。他拿着有陈先生题字的《白鹿原》回忆说,当陈老师知道自己是个理发师的时候,就为他在书上题下了“美化世界、美化心灵”几个字。
有一对外国夫妇,他们应该也是路过,但看到这个院子的景象后也走了进来,并询问这里发生着什么。当得知是在吊唁一位中国作家时,就问自己能不能进吊唁厅去。待进去鞠躬之后,久久不肯离去,拿着相机在院子里拍下许多照片。
还有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等老作家的遗孀都携子女送上了花圈。这些老作家,陈忠实先生或尊为老师,或待为挚友。看到这些老人送来的花圈,不由得让人感慨、唏嘘。
还有牟怀斌老先生,他解下在车顶上绑着的花圈,扎上两条自己手写的小挽联,走进吊唁厅高声念道:“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陈忠实先生千古。牟怀斌敬挽。”我刚好搀扶着这位老人,他惋惜地说:“好人,这是个好人!可惜了,比我还小两岁!去年给我说病没办法……”我对这位老人记忆很深。后来我们有机会见面,他仍然多次对我讲着陈忠实先生,对我讲他们之间的故事。牟先生是白鹿原上人,我们是同乡。我请求他给我用书法写陈忠实先生的词作《青玉案·滋水》中的两句,他给我写了全篇。陈忠实先生后来回忆说,填这首词的1992年是自己“人生历程中最自在的一年”。
“杨柳列岸风香透”“独开水道也风流”。陈忠实先生少年时阅读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就把顿河想象成家门口的灞河,他头脑里比当时村子里那些玩伴们多的就是一条顿河,还有一个哥萨克民族。我们回头去看,应该就是在那时候,陈先生心中的文学大树已经埋下了一粒饱满的种子。
河流孕育着生命,创造着文明。陈忠实先生最终埋葬在了灞河边他老家西蒋村所背倚的白鹿原上。这里依然能听见灞河的流水声,能感知白鹿原的春夏秋冬,也能眺望到河对岸那个朱先生的生活原型——“牛才子”牛兆濂生活过的村子。
三
陈忠实先生“崇敬仰慕”牛兆濂,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理贯通”。
因为自己与牛兆濂是同村人,每当读到陈忠实先生写牛兆濂的文字时,就感到特别亲切。实则我对牛兆濂是陌生的,一是因为他生活的年代距我较为久远;二是因为我没有读过他的任何著作,只见过他书写的一些书法作品的图片。而这种同样的“天然的亲近”和“崇敬仰慕”发生在了我对灞河南边的陈忠实先生身上。
2012年夏天,我拜访过陈忠实先生后,写了一篇散文——《但愿再见陈忠实先生》。遗憾的是,没有再见先生。后来,得到他离世消息的那一刻,我的头皮和脸皮都在发麻。
那次拜访后,记得有一年正月,我在家门前的灞河滩里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那时候已经在传他得了不好的病,的确他在电话里说:“我现在闭关自守了。”还有一次是我想到他说的《白鹿原》完稿的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到灞河边散步,但始终觉得难以排解,于是就顺手点着了河滩里的杂草,看着大火哗啦啦地燃烧着,他的内心才得到一种释放和平抚,我就把自己对这个情节的感受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还有一次是他的生日,我给他发了祝福短信,他打过来电话说感谢。再就是我那《但愿再见陈忠实先生》发表后,电话里说给他邮寄报纸,他说:“那文章我都读了,你写得还不错……”
陈忠实先生对他的读者很真诚。我也一直觉得对这位作家的感情挥之不去,有时候甚至会梦见他,以至于在吊唁他的头一天晚上,当我和两个朋友在西安街头的夜市上喝了点啤酒,因为听到旁边坐的几个人也是刚吊唁完他,而且还在谈论着他,这时候又看到他在弥留之际用笔与省上领导对话的照片,我不禁泪流满面。朋友也只能远远地站在一边,一直等我感情平息。
没想到会这样。我想这种感情来自脚下的这片土地和河流,来自共同的关中方言和秦腔,来自陈先生笔下的那些结实而动人的文字。
是的,在陈忠实先生逝世后的那几天,有不少读者肯定也落了泪。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哀痛?我现在能慢慢意识到,这应该有一些深层次的原因。
至于答案,还只能到他最重要的作品《白鹿原》里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