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关中,长期从戎于西北,我在花甲之年退休时,从陇地举家东迁,落户青岛。好地方人稠,繁华市区里是进不去的,于是,新家就落在西海岸的黄岛上。
黄岛与青岛中间,隔着胶州湾,外地人罕知黄岛之名。也有朋友提示我:黄岛,本来就是个荒凉之岛嘛,怎能跟青岛比呢?西北干燥,我是想图个湿润的环境,打发晚年,管什么“青”与“黄”呢。
在黄岛住了几年,问题渐渐地冒出来了。去青岛要过胶州湾,须赶到30里外去坐在海上行驶40多分钟的轮渡;一旦风高浪大,或者海上起雾,轮渡就停开;轮渡停开,本也可以坐汽车从高速公路绕道奔赴青岛,糟糕的是,雾大之际,高速公路为了安全,也封闭禁行。
儿女的工作单位都在青岛,节假日逢到天候变异,回不来也就罢了。问题是,如果有经年未见的老朋友自远方来到青岛看望我,风雾天气,一延续就是五六天,车船俱停,我们过不去,朋友也过不来。我那些从云南、成都、湖南来的朋友,就遇到过这等天候……这情景该是多么憋气。青岛、黄岛之间往来受阻,被人称为“青黄不接”。刚迁居时,朋友也向我提示过交通梗阻的困难,我怎么就不当回事呢?
我家就近是唐岛湾国家湿地公园,湾里的水域面积10平方公里,开发之际便誉之为“海上西湖”。湾的西侧与黄海接通,其余三面在开发之初全部用大理石砌裹,石砌的台阶规整如画,纤尘不染。
初砌成的第二个冬天,我独自散步,看见一位身着崭新环保服的妇女将长扫把搁置在脚边,自个儿斜躺在僻静、向阳的石阶上晒暖暖,迷糊着打盹儿,其形象富态、安逸……待我从远远的湾对面转悠回来时,渐渐上涨的海潮趁她与周公相会之机,便将那扫帚悄悄地舔进海湾里去了,悠悠然漂摇,浮动于水面,好在是离岸不远,只见她伸长一根竹竿,猫着腰优哉游哉地进行拨捞,几只雪白的海鸥,在她的周围展翅低旋……四近没有游人,安恬静谧,野性的海潮在这里与睡梦香甜的环保女士开个小小的玩笑,形成一幅绝妙的图画。
改革开放,黄岛迈进的步伐实在惊人。
我家迁至黄岛的第10个年头,青岛至黄岛的海底隧道正式开通了。这条隧道修建了三年,总长为全国第一,隧道下潜最深的地方在海平面之下82米处。自2011年6月28日这一天开始,“青黄不接”的历史被彻底勾销——从海底穿行只需6分钟20秒,就可以从黄岛这边直钻到青岛那边。青岛那一边是绿树红房,风光旖旎,而这一边,现在有沈鹏先生题字于巨石的美不胜收的“金沙滩”,号称“亚洲第一滩”。
黄岛,近年又被称为凤凰岛,金沙滩雕塑的徽记,就是一尊金灿闪亮的凌空飞凤,距沈鹏的题字一箭之遥。我不会吟诗,也难抑眼目前景物遽变之激情,总想捏弄上几句:
海波隔青黄,自古路难行。今朝启隧道,天堑一线通。
人力夺造化,铸凿三年功。钻地几十丈,越海瞬息中。
晶莹明澈道,和畅快哉风。进隧车投梭,出海龙奔腾。
轻鸥戏皓月,巨舰逐长鲸。雾霾无滞碍,战时能防空。
海湾碧玉盘,盘底起新城。长虹贯地脉,金凤鸣苍穹。
眨眼之间,“青黄不接”的历史又翻过去了10年。崂山是青岛名胜,当年迁居后游览崂山,我首次见到凌霄。
下清宫有处“三株同体”的景观,一株银杏与一株古柏之间,夹着一株虬枝盘旋、扶摇而上的凌霄,花开满树,在顶梢最高处灿然成一片灼目的云霞。凌霄聚集伞圆锥花序,唇状花冠呈漏斗形,硕大,橘红,孩童掐下来吻一下尾部,甘甜,吻后挤成扁平状,鼓腮一吹,有唢呐样的“呜呜”声。凌霄繁花连云,花朵里却不含什么天籁之音。我当时就想,崂山的名气,为什么这样大?世上的花,当面观赏之外,多宜于弯腰俯瞰,唯独凌霄,从云端俯视这碧海蓝天、红房绿树的青岛,高雅绝尘,冠绝花类。崂山之名气,莫非与凌霄有涉?
对于老年岁月,《小窗幽记》里写道:“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
闭门读书时,本人所读的虽非佛书,却是早年选择而储存下来的、自认为是今生非重读不可的精品。倘若以书籍比喻整个人生,前大半生为正文,退休生活便是详尽的注释,细读注释以解析正文,参悟走过的人生历程,大可以弥补老年岁月里的步步蜕变。次条是开门接佳客。数千里外的朋友,也都上了年纪,来一趟不易。近些年常相接待的,主要指微信里的佳客。我的微信里,全是筛选过的新朋旧侣。幸运的是,好几位是年逾八旬的经受过风雨洗礼的师友,心存高远,信息尽管有限,却大可以弥补未读佛书所致的遗憾。三乐是出门寻山水。五岳、庐山、黄山、天山,我涉足过,新居就近的大珠山、小珠山,我也登临过。居住的小区近海,从住室落地窗前,一抬眼就能看见黄海。
特别是近几年,唐岛湾湿地那一边的黄海畔建成了50多里长的木栈道以后,只要天气晴好,我与老伴常去散步。木栈道沿着海岸线蜿蜒而进,坡度平缓,弹性适宜,踏出的脚步声悦耳好听。栈道,本是在山岩峭壁上凿孔支桩再铺上木板而成的窄路,《战国策》记载“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而今将这古香古色的栈道从数千里外的秦地引进于海滨,任两个秦地出身的老人优游漫步,一两个小时也不觉其累。
栈道沿线的石雀滩、银沙滩、金沙滩,礁石随处可遇。潮汐、风涛靡昼靡夜所雕刻出来的礁石,纤尘不染,或如竖直插天的枪钺剑戟,或如跃纵蹲踞的狮虎熊豹,或如域外城堡的微型缩略,千姿百态,逼真,耐看。面对着浪涛不分昼夜地扑噬袭击,礁石们是宁可粉身碎骨,化为齑粉,也绝不后退一步。海滩是上天恩赐予人间的别样的乐园,那人人乐于赤足享受的绵软细腻的金沙、银沙,我疑心,其前身很可能便是远古时期峥嵘峻峭的礁石。
留恋冲撞激越的雪浪花的韧劲,敬慕刚毅的礁石风骨,老伴用手机摄下这“万马奔腾、杀声震天”的浩大场景,便发送给曾在军旅里相处过的战友……
栈道外侧是巨浪、礁石,内侧则排列着“军人”齐整的军阵。不,不是军阵,而是密集严整的松林。临海之松,敦实曲扭,长不高,也射不直,身高也就是六七米上下。夏至前后,翠莹莹的松枝上一满是微微泛蓝的似乎敷染了轻霜的松果,拳头般大,三四个集成一簇,这等瓷实、凝重的绿松石之色泽,又取辽阔的海天雪浪为浩茫底衬,声喧礁石岸,色静深松林,仿佛是绽开在天宫瑶池里的丹青画图。
松林外边是洁净而不甚宽的环岛公路,公路那边,连片镶嵌着梧桐林、洋槐林、银杏林、樱花林,面海而挺立于前哨的,唯有这经冬不凋的清一色的松林。这面对着礁石与大海的松林,悄悄静静,俨然如雷,紧紧地卫护着身后繁花似锦的家园。
滨海栈道及环岛公路的两旁,铺满了叫不上名儿的野花,花色随着季节交递不断变换。格外惹眼的,是公交车站木架上浓荫蔽空的凌霄。我国是凌霄的原产地。崂山上那“下方雷雨晴空见,上界星辰静夜扪”的凌霄,被移植于海滨,引进到阔大、临海的木架上来了。内在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此花从夏至一直能延续到十月深秋吧,花事连绵,也蕴寓着黄岛之美会走出自己的生命长度。
初迁黄岛时,小区边上新栽的梧桐树胳膊粗细,而今生长得绿荫蔽日。当年细细的躯干,现在得伸开两膀才搂得住。现在的黄岛厉害了,隧道里车水马龙,连青岛市民都赶到这一边消闲度假来了。
倘若“有朋自远方来”,打问“黄岛”二字的来历,我会这样回答:“我们是炎黄子孙,而此岛与波澜壮阔的黄海连襟,故命名为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