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还小,村里突然传说酸枣是中药,能卖钱,我们的心不由自主地一动。
钱可是个好东西,一把韭菜二分钱就能买到手,一匣火柴也是这个价;假如有四两地方粮票,一毛钱能买两个暄腾腾的大白蒸馍;再加五分钱,就能咥一碗热乎乎、飘着油花的羊肉泡;如果攒够四百块彩礼,一个白脸黑眼窝的大姑娘就会跟你回家生娃过日子……
钱好是好,却不知在谁手里。庄稼人整日风吹日晒,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年终一结算,一个劳动日才九分钱。扣除各种应交款,有的人还能剩几个,大部分人倒欠下了集体的。我们这里离矿区能近点,父亲和一些壮年便从那里贩煤往富平一带卖。煤矿一般都在山沟里,山大,沟深,路陡,拉一架子车煤爬上来把人能累死。再拉到富平卖掉,来回得三天。如果卖得好,一架子车煤能赚七八块。如果运气不好,被公社知道了,耽搁了挣工分不说,弄不好几个血汗钱被收走,不让你拉着架子车游街就是万幸。婆娘们养几只鸡,整天掏鸡屁股换两个油盐酱醋钱。这样,村里从小孩到大人谁都知道钱的重要性,却谁手里都很少有钱,更谈不上体会花钱的乐趣了。有的人身上长期揣着一分钱,骨碌碌滚过来,骨碌碌滚过去,可就是凑不到另一分钱买一盒火柴。大白蒸馍、羊肉泡说起来不贵,可很少见谁去享用,倒是红苕、高粱甚至麸糠成了大伙的朋友,一天天谁也离不开谁。至于白脸黑眼窝的大姑娘,说实话,有的人攒了一辈子钱,到头来梦来梦去的媳妇却连面也没有闪过。
这下好了,酸枣竟然能卖钱,这不等于给大伙白送钱吗?我们这里缺水、缺油、缺粮,缺钱,缺媳妇,啥啥都缺,就是不缺山上、沟崖上、埝畔上甚至路上到处丛生的荆棘,而酸枣就自生自灭在这些荆棘树上。从这里讨钱,除防止枣刺扎手外,那还不容易得像个一?
于是,我们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地去打酸枣。
出门时下起了雨。秋天就这样,动辄就下雨。可现在谁耐烦它?酸枣在地里撂着,也就等于钱在地里撂着,谁忍心让钱在风雨中飘摇呢?再说你怕下雨,有人却不怕。待天晴了,酸枣都被人家打走了,你总不能像诗人一样对着酸枣树吟诗流泪吧?
趔趔趄趄赶到地里,遇见的人还真不少。认识的,不认识的,满山满沟满地都是。和我们一样,一个个都左胳膊挎着笼子,右手拄着棍棒。知道的人,明白他们是来打酸枣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要饭的。不同的是,有的人头上戴一顶破草帽,有的人头上苫一块塑料布,有的人头上顶一条尿素带,有的人头上什么也没有,就那么任凭雨水顺着脖颈往下灌。好在雨不是很大,时下时停,加之人们一门心思在酸枣上,谁也没有把雨当回事。
可意想不到的是,印象中平日里比比皆是的酸枣树却少之又少,特别是沟边边、埝畔畔和路两边几乎光秃秃的。不但没有几棵酸枣树,甚至连一些柿子树啥时候也不见了。难不成听说我们要打酸枣,它们怕疼逃遁了?沟崖上倒是逸出了一丛丛酸枣树,上面还缀满了或大或小、或红或黄的酸枣,可人下不去,够不着。举起棍子找准能够得着的地方给一棍子,酸枣是打下来了,却一个个不是掉进沟里,就是沿着沟壁滚走了。棍子够不着的酸枣依然“鱼儿离不开水”般挂在酸枣树上,似乎还看着我们偷偷地笑呢。
虽然失望透顶,可我们心中的火儿却没有熄灭。我们统称沟对面为沟南。南高北低,一面大坡似的连上了南山,烟雨迷蒙中看着一片阴沉沉的绿,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酸枣树。我们管不住自己,沿着羊肠小道下沟、上沟,奔往沟南。山道坎坷泥泞,有的地方还很陡峭,但这点困难算什么?酸枣,哦不,钱向我们招手呢!再说我们还有打枣棍,三条腿比两条腿稳妥多了。下沟、上沟时,我们看到了好几棵酸枣树,上面的酸枣自然被我们一网打尽,这无疑是鼓舞我们继续前行的动力。
呼哧呼哧爬上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把我们身上的衣服湿透了。风一吹,身体风吹杨柳般一阵阵颤抖。但谁能顾得了冷?睁大眼睛寻找酸枣树和树上的酸枣是正事。遗憾的是,这边的沟边边、埝畔畔、路两边和我们那边一样,几乎没有几棵酸枣树,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坡。但我们仍不死心,继续向南山迈进。这时候,雨又大了起来,哗哗哗像鞭子往人身上抽,天地突然间也昏暗下来。一些人打起了退堂鼓,但更多的人依然低头往前走,让人想起了万里长征中的红军战士。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我们气喘吁吁爬到南山半山腰,眼前闪出一绺绺梯田,梯田上果然长着一棵棵酸枣树。不同的是,这些树的分布很有规则,树干较粗,叶片较大,上面的酸枣虽然稀稀拉拉的,也没有红,但却大得离谱,大小和街道上卖的红枣差不离。我们喜出望外,忘了冷和累,急忙撒开步子向酸枣树跑去。到了跟前,谁也顾不得枣刺扎,一只只手忙乱地奔向了一颗颗酸枣。可这酸枣也太大了,摘了几颗后便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有人尝了一颗,不酸,还有点甜,反应过来后忙制止大伙说:“错了错了,这不是酸枣,应该是枣。”大伙停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割舍不下的神情。
这时候,只听有人大声喊道:“有人偷枣了,有人偷枣了,撵贼啊!”我们清醒了过来,好似突然间受惊的鸟兽,不顾东西地奔跑起来。终于远离了南山,脱离了危险,再看看胳膊上的笼子,早已空空如也。惊恐之余,唯有瓜笑解窘了。好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在草坡上拾了好多地软,方才回家交了差。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从百度百科上看见了“酸枣”一词,便好奇地用鼠标点了一下,只见电脑屏幕上显示道:酸枣为常用中药,性平,味甘酸,无毒。主治心腹寒热,邪结气聚,四肢酸痛湿痹,烦心不得眠,济上下痛,血转久泄,虚汗烦渴,久服,安五脏,轻身延年、补中、益肝气、坚筋骨、助阴气能令人美健。具有补肝、宁心、敛汗、生津之功能。用于虚烦不眠、惊悸多梦、体虚多汗、津伤口渴。
我一看,和自己身上的病差不多,便在淘宝上买了一瓶酸枣粉。酸枣粉到手之后,我打开包装一看,只见瓶子的标签上印着一颗大大的红酸枣,我不由自主地就想起那一次打酸枣的事,一时不觉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