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古墨原先不叫古墨,叫阿苦黑;流浪河原先也不叫流浪河,叫阿苦黑河。
阿苦黑,是彝语译音,没人去考证彝语中的它是什么意思。从字面理解,阿苦黑能不能理解为出门做活到天黑。在缺吃少穿的年代,起早贪黑的劳作并不鲜见,这样理解也无伤大雅。
我在当地教书时知道,阿苦黑背靠一座形似马鞍的山,叫马鞍山,从马鞍山里流出的河,叫阿苦黑河,后来易名古墨河。在文物普查的时候,辛勤的文物工作者发现了古墨河边一间又一间的古磨坊以及小河两岸的一片片核桃林,于是拍照、访问、记录、整理、上报、宣传,一处躲在深山人未识的世外桃源陆陆续续地掀开面纱,被世人所知。
于是一批又一批骚人墨客纷纷涌入,给古墨增添了许许多多神秘色彩。什么情人河、流浪河等等极富烂漫色彩的名字跃然纸上。最后,当地政府将古墨河正式易名流浪河。
——题记
古墨的磨
窃以为,古墨应为古磨。因为作为文房四宝中的墨与这地名好像没有多少关联。这地方虽然有制墨的原料松碳粉,却从来没有生产过一瓶墨汁一锭墨。再延伸到文墨、墨客之类的文化底蕴,更是有些牵强。虽然家家户户都有粘贴门神对联的遗风,但从古籍文献中查阅,也没有查到这个地方出过什么有较大影响的墨客骚人。
我之所以说古墨应为古磨,是因为这地方保存着明清遗留下来的古磨坊群。或许,这就是古墨这个地名的来历。而今,古墨这个地名已经约定俗成,并且凭着它清澈的河流、茂密的核桃林、独特的民居、纯朴的民风以及全国仅有的磨坊群获评“2013中国避暑小镇”并“牵手2014中国最美村镇”,目前已被评为AA级景区。
从古至今,当地人用过三种磨。一种是用手推的干磨,一种是用水冲的水磨,还有一种就是用电带动的电磨。电磨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才有的,干磨和水磨却没有谁能说得准它启用于哪年哪代。反正从人类在这地方生存开始,这干磨、水磨就一代传一代,代代相传,直至如今。
水磨的结构很简单,也很复杂。简单的是材料,除了石头木头,就只需要一公斤左右的条铁作央斧。复杂的是结构,以一对石磨为中心,下边要有磨笼窝,上边要有磨抖箩。磨笼窝里安装水车,水车的中轴穿过下磨,直抵上磨,上磨的中心凿有一个条形槽,那固定在水车中轴顶端的磨央斧就卡在条形槽里,使上磨与下磨紧紧咬合,唇齿相依。那水槽里的水从上往下冲击水车叶,使得水车带动上磨转动,碾细从磨抖箩里掉进磨口中的各种粮食。
漏斗状的磨抖箩是用来装放待磨粮食的,它悬挂在磨的上方,一般是用细藤子搓成的四根绳子拴住箩口,再固定在四端的墙上。
箩底很细,像人的脖子“。脖子”下端安装一个能活动的像鸭子嘴一样的磨眼臼,用来控制进入磨口粮食的多少,从而掌握所磨面粉的粗细。
“磨响铃”实际是一根木棒,它的一端系在磨眼臼的正中,另一端搭在上磨的石面上,当上磨转动时,那磨响铃就振动并发出悦耳的铛铛声。磨面的时候,水车在飞,上磨片在转,磨抖箩在晃,磨响铃在响,磨邦围成的面槽里,被两扇磨嚼透的面粉纷纷跌落。
目睹运动的一切,同时也想到了一切运动,是这些运动展示了人类生活的质量,也是这些运动让人们活得有滋有味,情趣多多。一条小河,流程不过几十千米,可就在这几十千米的河道上,却有着不计其数的磨坊。有的在上游,有的在下游,每隔几十米就有一间。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磨,有的碾,还有的是碓。
时至今日,那些磨坊和磨坊里的磨都已经退役,有的被主人妥善保管,依然完好;有的已经移作他用;还有的被小河发大水时淹没或者冲走,不知埋到什么地方的泥沙之中。
十年之前,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预言:“再过几百年,这些水磨很有可能会成为上了级别的文物。”不曾想,的确被我言中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在没有电磨的日子里,方圆几十里的村村寨寨,就以这么一条小河为中心,多少五谷杂粮都人背马驮地汇聚到小河边的磨坊里。
这磨可不分粮食的品种和产地,只管认真咀嚼。只要吐出的面粉让人满意,它就不惜耗损自己的棱棱角角。守磨的人总是满身灰白,但面容和善,一驮粮食磨完了,也只要一竹铲的“磨钱”。要是磨面人困难些,就连“磨钱”也不要。
那时候,就是吃点粗粮也很辛苦,有的人磨一袋面粉往返需要两天。今天把粮食背到磨坊,连夜磨好面粉,明天背着回去。不像今天这样,卖了粗粮买大米吃着舒服。
严格说,石磨应该是一部史书,上磨就是上卷,下磨就是下卷,合在里面的纵竖横条和斜纹就是史书的每一页。它记载着什么时代当地人吃什么粮食。吃苦荞、吃玉米、吃蚕豆、吃豌豆,就是在特别的年代里,在玉米或是其他纯粮里加上些树皮草根之类,它都有记载。
石磨沉重,石磨这部史书也沉重。当地人长年累月地躬耕于土地,然后又把所收获的果实交给石磨记载。促使石磨记下当地人历史的是水,所以当地人的日子就像水一样流淌,过了也就过了,不遗憾什么,不记得什么。
如今,躲在深山人未识的古磨已经名声在外,一拨又一拨前来猎奇的游客已将沉寂多年的古磨唤醒。古磨坊周围古木参天,溪流灵秀,那一间又一间的古磨坊、碾子房、榨油房、造纸坊重又恢复昔日的喧嚣,那磨响铃发出的叮当之声传得很远,它穿透大山,响彻世界。
流浪河的河
马鞍山山头慈竹遍布,竹与竹之间根连着根,叶摩挲着叶,像兄弟一般团结,似情人一样难分。咕嘟咕嘟的山泉从慈竹林里哗啦啦哗啦啦地流到山坳汇集。溪水穿过大山,大山就凝重深沉;溪水流过树林,树林就绿意盎然;溪水流过村庄,村庄就浓墨重彩。溪水流到哪里,哪里就有源源不断的故事生产。
流浪河并不流浪。即便流浪,也不是迫于生计而无奈流亡,更不是慵懒自堕般随波逐流。流浪河九曲回环,即便大树挡道,顽石阻拦,那溪流仍旧一路风景,一路歌唱。那些徜徉在流浪河边的壮实小伙子和羞涩村姑,他们的流浪更具乡野别趣,他们跟市井里的帅哥美女不同,他们管不着城市流行什么颜色,他们只在意青苗的翠绿,果实的金黄。
他们不管你林黛玉葬不葬花,更不管你宋玉悲不悲秋,他们只管春天播种,夏日锄禾,秋天收获。他们没有条件手牵着手进入3D影院看电影,更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
春天里,村姑们身背竹篮顺着溪流进山,采春茶,摘梨花,拣石斛,寻树花。夏日里,小伙子们肩扛锄头趟过溪流下地,除草,施肥,扎篱笆。时逢金秋收获,村里劳力相对集中,今天帮我家收玉米,明天帮他家抖核桃。夕阳西下,大家背着玉米核桃回家。
吃过晚饭,劳动继续。大家围坐在玉米堆周围剥玉米,不甘寂寞的姑娘小伙便开始逗乐,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打趣对唱:“家中板凳不够坐,剥把皮子坐拢来。边剥玉米边说笑,说说笑笑剥得多。”
“山上麂子用狗追,阿哥小调用酒催。要想玉米剥得快,主人赶紧倒酒来。”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飞过来。想要摘花莫怕刺,有心玩笑莫当真。”
“你是哪家小哥哥,脸上挂对小酒窝。平时到处不见你,到哪去寻梦中人。”
“蜜蜂采花飞远了,不知好花在面前。从今以后不再跑,守着阿妹干农活。”唱着剥着,剥着唱着,不知不觉间,一大堆玉米剥完了,一肚子才情也唱出来了。
冬季里是农闲。姑娘小伙子们最喜欢干的活就是背上玉米或者杂粮到磨坊里去磨面。想去磨面是假,想去寻乐是真。晚饭后,换下沾满泥巴和汗水的劳动服装,洗把脸,穿上一身不求漂亮华贵只求合身清洁的衣服,带上手电,避开家人,到流浪河两岸边对歌唱调寻觅知音去了。
“隔山叫你山答应,隔河叫你水压音。”这是寻觅不到知音的无奈。
“三弦难弹几个调,世上难找意中人。”这是累累失败的心音。
“三心二意我不要,真心实意妹等着。”这是姑娘择偶的标准。
“火烧稻草咯有碳?龙竹做梁咯有心?”这是直截了当的征询。
“灯芯拿来两头点,最后才知一条心!”这是相见恨晚的表白。
你唱我和,我问你答。唱近心灵距离的同时,手电光也会渐渐地由弱变强,空间距离自然也就不成为距离。要是两情相悦,那磨坊就是最好的别墅,那磨笼窝就是心灵的港湾,潺潺溪流和昆虫唧唧就是最最动听的音乐。
再粗野的小伙也有温情的一面,再羞涩的村姑也有大胆的地方,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厮磨。虽然没有什么山盟海誓,也没有更多的甜言蜜语,但他们依然有憧憬,有向往,依然做着属于山里人的中国梦!这就是被墨客骚人们所定义的流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