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十月,周末午后,启程,目的地是一处山野。十字路口,红灯,一半车流奔腾,一半停滞不前。前方是一辆外地牌照黑色奔驰车,车身落了此地的灰,将原本漆光亮面的黑色遮掩,如同这里雾蒙蒙的天色。
红灯转绿,停滞的车阵开始流动,唯独我前方这辆分毫未动,刹车灯一直亮着。三十秒、二十秒,绿色的倒计时闪烁不断,我仿佛能听到钟表秒针一般沙沙的走动声,在阴沉的天气里更使人心生烦躁。我忍不住按了喇叭,黑色奔驰车终于缓缓向右前方移动着通过了路口,失去了它的遮挡,我才得以看到此前一直阻碍着它的那辆三轮车,这里是个上坡处,穿着陈旧薄棉衣的老人正艰难地推着车向路边靠近。他佝偻着身体,脊背弯得像一只虾。那辆原本是红色的小三轮的颜色经年月剥落,变得黯淡,与四下不停行进的车流格格不入。
最后几秒的绿灯里,我迅速通过了路口,却还是忍不住透过后视镜观察那位老人,直至他与那三轮车消失在我视线里。我因自己按了喇叭而歉疚不已,不知那刺耳的汽笛声是否使那刻的他心生急躁或慌乱,可我却无法安慰他、帮助他,直至车子缓缓从城市驶入山林。望着车窗外愈发浓重的秋色,我的歉疚之感还是未减淡半分。
山路之上,风扬起尘土,天与山的连接处颜色并不分明,草木自夏日结束那天起开始萎谢,有的还未转黄,但绿也都透出了些凋敝的气味。
好像就是这几年,秋天变得越来越短,就好像是某一个穿着短衣的清晨走到室外,恍然就有种穿越了季节的错觉。世界越来越快地在极寒与极热之间穿梭,有的衣物还未来得及换上就过了季节。有时候是觉得不公平的,倘若以后,红叶花寒落木成了冬天的象征,而秋天被压缩得一无所有,伤春悲秋便就真正成了古人的独属。
经过灰黄而曲折的道路,越过山,来到一片旷野,四下都无遮挡,冷风便扑面而来,寒意瞬间席卷了周身。举目望去,红色枫叶在一众萧瑟的黄与绿间异常醒目。尽管这本应是热气腾腾的红色都因季节而使人感觉到萧条,我在刹那间想起老人黯淡陈旧的红色三轮车,两种不同的红色在不同的场景里却突然有了相同的视觉感受。是凋敝、沉寂、枯萎。在十月,我远路而来,沉浸在当下的寒冷之中。蹲下身随手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枫叶,将它置于手机与透明壳子的夹层之间,像收藏了一种颜色、一个季节。
越走越觉得冷,就觉得秋更浓了。然后来到一座低矮而短小的桥,桥上有附近村庄的老人在卖烤红薯与一些小零食,气味被风吹散,走近才能嗅到一些香甜的味道。这世上老人似乎都相似,他的轮廓与我在十字路口遇到的老人轮廓重叠在一起。而此刻他面上带笑,笑容舒展慈祥,为我递来热腾腾的烤红薯,吃进嘴里香甜软糯,寒冷顿时就消散不见了。不知此刻,那位推着三轮车的老人是否回到了家中?是否喝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怀中是否抱着小孙子在看动画片?我希望是如此。
途经那片荷花池时,我开始回忆盛夏时它们的模样。应是在艳阳天,或本地或外地游人众多,年轻的、年老的还有尚在襁褓间的人们在池边,碧波之上是大片大片舒展的青绿色荷叶,还有娉婷绽放的荷花,热闹的气氛升腾在此处,叫人流连忘返。而此刻,这里只是一场谢幕了。莲蓬斜斜耷拉着脑袋,干枯致使它颜色发黑;荷叶也颓然铺在池面上,光亮不再。至于曾盛放的花朵,如今早已无影踪,目尽之处都是萧条肃杀的景色。
夏日的热闹相差无几,秋天的孤寂各有不同。沿路山花在枯萎,鲜艳的颜色如今已没有力量,挂在枝丫上却朝着土地的方向,它看起来随时要被风吹至破碎。我一直以为春夏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草木沃若、雨水丰沛,而人与物都是只有到了秋冬才开始变得陈旧苍老。温度转凉、白昼变短、草木枯萎,连人的骨骼都变得单薄脆弱。许多迟暮的老人枯萎在秋冬,化为春的泥。
身在城市中,草木存在不多,反应也迟钝。人们仰仗温度来感受季节变化。最先感受到寒冷的是老人,裹上厚厚的衫,面颊上的层层皱纹总使我疑心是秋风将它们吹来;年轻人则自身会发光与热,纵使穿着单薄也暂时不会觉得寒冷,直到秋意渐浓,路边花与草失了颜色,寒冷这才席卷城市。乡间野地的四季才算分明,到每个季节就有相对应的植物或作物开放或凋谢。
山间浓墨重彩的绿在消退,几经转黄最终将只余下黄土一抔,秋季迅疾的过程如同簌簌下落的树叶,在风中旋转几圈似乎就将要被卷入冬季的风与雪中。
人或物,没有一件能避得开荣枯、盛衰、生灭,这是必然,这不免让人觉得悲凉。在乡野间目睹这些草木萎谢时,这种悲凉之感就更甚了。回想一片树叶经历的变化,春季时抽出的青绿色芽儿;夏季生长成翠绿饱满的模样;再至秋季,枯萎旋即破碎;到了寒冬时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像极了人的一生,悄然而来又悄然逝去,其间经历最绚烂的生长。
离去时天色已暗,原本阴沉的天色压得更低,颜色更深重了。老人还在原地,烤红薯已经售罄。细细嗅去,香甜的味道却好像还在蔓延。他亦准备回家,我同他挥手道别,亦同这山林间的秋色道别,下次再见,应当就是寒冬了。
在陕北十月,我向一场凋敝奔赴而来。原来破碎之际,万物都曾值得被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