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农门,村里还存旧宅,如果父辈健在,那里依旧是家,还不可言宅的。在我的意识里,宅应是安心之所,凡称老宅就酷像先辈牌位,让人怀念过往,抚慰心灵,安顿灵魂,居住的功能倒在其次。当然,也须有悠久历史和无尽故事的沉淀。
老宅,少说该有百年岁月,不上百年不能言老。
先有古村后有老宅,否则,老宅就无处可“宅”了。我的老村石佛,在延长境内就立村的久远论,应是很有名分的。何时立村?从族人有考的家谱看,在明末清初就有赵氏先人在此居住。从村里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古挖掘出的龙山文化的石具、陶器,曾出土的商代铜鼎,井沟于隋唐时期兴建的佛光寺(又叫雷音寺),罗汉窑的罗汉寺,农耕间近村的耕地中随处能见的民居瓦砾和层次分明的建筑夯土中,就能得出,这一方水土早有人烟了。村落之前,早有村落。先辈们在夯土上再夯土,老基上再建新宅,就像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一般,画的下边藏着更古老的画。先祖们脚印踏着脚印、精神传承着精神在这一隅建造家园,繁衍生息。
老村呈“元宝”形。凡到过村上懂点风水的人皆感慨不已——这是一方宝地。老村东西各有圪崂,南有窑库,依山形地势错落排开,是村人主要住宅区。村人言说的上坪,是村人聚集、议事的中央。从其建筑结构上看,是典型的渭北塬落民居风格,以胡墼窑为主,土木结构,依地势而成。圪崂、窑库则皆是土窑。村中央曾有一处颇具规模、规制讲究的清末四合院,可惜在“文革”年代被拆。村貌是农业经济的写照。这些年,圪崂、窑库的住宅渐在遗弃中荒废坍塌,上坪塬面在新落成庭院的喜悦中膨胀臃肿。今天,依崖挖穴成窑的农村住宅建筑已被塬面上砖混结构的平房所替代,尚可称老宅的唯有我祖上留下的三孔泥墼窑了。称其为老宅,并不是因其建造的历史久远、规模宏大,或其人文价值,只因比其更久远的宅院已不存于世。
我的老宅系高祖辈的兄弟们合力而建,距今有百余年历史。原是一线五孔泥墼窑,石板瓦顶,坐北面南,矮土墙,四方院,栅栏柴门,虽然平常但还算体面。因曾祖染指烟土,腿有残疾,家境渐渐不济。其间,堂兄家又遇到急事,便将东边的两孔典于同族,西边的三孔仍属曾祖父弟兄们共有。直至爷爷行伍八年复员,才将其从同门兄弟手中买回,三孔泥墼窑的宅基方得正式过到爷爷名下。此后,爷爷又在院子的南边新建三间储物房,这便是我记忆里的老宅。院里西边一棵洋槐参天,房后一株枣树枝梢过顶遮房,墙外一棵百年古槐如盖,出柴门向北十余米就是官道(当村大道)的十字口,向东依院墙小路可通村东人家。
小院因母亲的入嫁而平添了生机。因我们姊妹四人的降生而喧闹起来。行伍出身的爷爷腰板硬朗,崇勤尚俭,使一家人衣食无忧。六十年代初,饥荒阴霾在村里萦绕,但未入我们的家门。奶奶的小脚围着锅台,绕着石磨、碾盘忙碌着,嘴上还要挨个叨叨孙儿,劝大,抚小,或叫吃饭,或撵鸡打狗。鸡鸣、狗吠、猪哼哼,孙儿们嬉闹盈盈,好一幅农家乐呵图。
随着上学、工作和生计,我们先后离开了这个小院。爷爷奶奶在世时,我们常会挤时间回小院小居。尤其逢年过节,我们齐聚爷爷奶奶的膝下,在爷爷奶奶的世界里享受着孩提般的温馨。那种惬意,是何等幸福啊!随着爷爷奶奶的离世,母亲进城,小院只好交由伯父照看。从此,在我心里,老村的家已不在了,像爷爷奶奶一样,已化成一张照片被挂在墙上,或游荡在梦里。不再是我身心的栖息地。从此,我称儿时的家为老宅。我虽也常常回去,但仅成追忆祖辈的寻根处,儿时记忆的拆封处,游子疲惫心灵的疗伤地。
我的小院敢称老宅,皆因二〇一三年入夏淫雨后的家园重建。一两年间,全村大兴土木,村上可建房的宅基已满满当当落成了房屋。几户有年份的老宅,因经年失修,维修改造的价值不大而被推倒重建。一村全成一色砖混结构的平房,村里祖辈留下的旧宅老院一夜间荡然无存。好心的邻里动员我拆了重建,我均以力有不济推辞了。我更多在想,房子仅是用来遮风避雨栖身的么?我是个念旧的人,对自己读过的书,用过的旧物什总是恋恋不舍。因它们承载着我过去的记忆,是尚有温度和生命的,正如他年的旧友故交。我能因进城而丢了家园吗?能因年岁的增长而忘了儿时、忘了自家的小院吗?仅此缘故吧,我便在旧宅的基础上进行了维护和改造,用砖加固了窑的背墙、侧墙,用石板重做了窑脊的防水,用砖铺了院落,砌了围墙,替换了柴门,其他依旧。虽然,生活居住的功能稍有不及,但留住了我想要的记忆和感觉,留住了对先辈的念想,也留住了后辈回望石佛村过往岁月的印迹。
我的小院虽称老宅,但也是我对老村尚无老宅的痛楚。历史延绵,文化永续皆有清晰的由远而近的脚印,皆有可回望的时空隧道。如若因无知的运动,虚无的主义,拆去那寻祖的标记,只能迷失在功利物欲的世界,在形而下的丛林里徘徊。
这些年里,常常听到“回不去的故乡”这句话。他们所谓的回不去,不仅指故乡物是人非,甚而物非人亦非。那些存放故乡记忆的神龛被疯长的荒草覆盖,被新兴的土木所掩埋。幸好我的老宅还在,我便有灵魂的安放处。开启那扇柴门就可走入过往的童年,重温只有家才有的抚慰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