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还没有完全翻动水乡的棹歌,温润的秋阳便暗暗地潜入到了乡村的窗棂上和屋檐下。父亲早就闲不住了,一双粗糙的大手,把那柄刚刚挂上锈迹的镰刀,又磨得锃亮刚韧起来,然后步履轻快地走向田间。
田野里,乡亲们躬身忙着收割的背影,一个紧接一个地凸显出来。澄澄的阳光,在飞快地传递着翻滚的稻浪;满目的金黄,在暗送着喜悦的情感。他们的背脊湿漉漉的,咸涩的汗水,在那深浅不一的皱纹里交流;他们的额头缓缓舒展了,丰收的快慰,从那惬意欣然的眼神里流露。
此刻,没有谁说话,也没有谁来打搅我们。可在努力刈割中,我却听到了镰刀接触稻秆平平仄仄的声音,这声音与父亲粗重的喘息声、不知疲倦的虫鸣声以及大地本身的搏动声组合在一起,就像小征泽尔指挥演奏的一曲乡间音乐,凝缓、质朴、清新、温婉,虽无任何伴奏和修饰,却透溢着一种回天的力量,一种无言的美感。
这样,我也就无法阻挡住那美丽而又温柔的诱惑了,庄严地掐下其中的一穗,仔细地剥开其中的一粒,造化的绝妙立刻躺卧在我宽厚的掌心里,并顺着欣羡的目光,沿着复杂的神经,迅速地传导进我的灵魂,并在蓦然间醍醐灌顶:那一蔸水稻就是一个家庭!它们和和睦睦,真诚相待,手拉手,肩并肩,共同分享阳光和雨露,共同对抗病害与寂寞,没有一棵甘心落后,也没有一棵独领风骚。这伟大朴素的禀性,难道不正是千千万万个农民形象的真实写照吗?
不善稼穑的我,很快就被眼前的场景所感染。于是也不甘寂寞,赤脚来到田间,学着父亲的样子,挽腿卷袖努力地刈割。镰刀来回梭动,稻穗上下飞舞,我仿佛成了一位钟爱田园的诗仙,在用镰刀抒写着华美的诗章。突然,一丝殷红的鲜血从镰柄上渗流下来,我知道我娇嫩的手指,被那柔韧的稻叶割裂了。父亲并没有安慰,眼睛里反而充满了鄙夷的神情,继而大声训斥道:“干活要像干活的样子!你应该像牛一样,花大力气!”我哽咽了,但我没有感到委屈和萎靡,紧握镰刀的右手,反而挥舞得更快了……
日上正午,那原本厚积着簇拥着的谷浪,倏忽之间静止了,铺排在我们面前的,却是那一茬又一茬饱满的稻禾。我和父亲都挺直了腰杆,在田埂上自豪地检阅着那匍匐在地的“士兵”。这时,“乒乒乓乓”的打谷桶声和“嘤嘤嗡嗡”的打稻机声,在田野里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性子比较急的父亲显然不甘落后,他朝着我们大声吆喝:“别休息了,别人家都在忙呢,赶紧打稻吧!”于是,父亲有节奏地踩动打稻机的踏板,双手接过我们弯腰抱起的稻禾。随着稻禾与齿轮亲密接触,那黄亮亮的穗粒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方形的谷仓里,你拉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地嬉戏着,交流着,幸福着……
不过最令人赏心悦目的,就是父亲掬起一捧谷粒,捏捏、掂掂、簸簸,想收圆双唇吹一吹,可怎么也合不拢那一抹微笑,只好张开粗壮的五指,让喜悦流光溢彩地从指缝间缓缓地漏过。我也偷偷地抓了几粒,贪婪地塞入口中,细细地咀嚼,那淡淡的清香和甜甜的快意,便游丝一般沁入我舒张的心脾。这时,我更是深刻地领会到,那绿色的叶、那挺拔的茎、那饱满的籽,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你是农民的儿子,你的血液里有一股抹洗不掉的泥味、汗味和水稻味。
太阳快落山了,红蜻蜓还在头顶悠然恬静地飞翔着,似乎要与人平分这一派明媚的秋色;顽童也不愿及早离开,他们把脱粒后的稻把,扎成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稻草人,坚守着田园的静谧与温馨;只有那几十副沉甸甸的担子,正迎着缠绵空灵的雾霭和炊烟,浩浩荡荡、悠悠闪闪地向村子里行进过来,行进过来……
这样古朴传统的秋收画面,如今大多被全程的机械化取而代之,连秸秆都被粉碎还田了,以后何处还能见到坚守最初诺言的稻草人,用手中杂乱的布条,驱赶那贪嘴的鸟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