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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那条河
雨石
  这段时间,故乡那条河总是毫无征兆地入梦,河水流过指尖时丝滑清凉的感觉,闪着柔和亮光的水波,在梦醒后依然真真切切。
  故乡的河有一个儒雅而端庄的名字:仕望河。它的干流发源于黄龙山深处,自南向北流入县境,是为南川河;城西边,一条穿越茂密林区自西向东汇入的小河,名曰西川河。河水清且缓,似两弯柔软的臂膀环抱县城,出城后合而为一称仕望河,并蜿蜒向东注入黄河。这条河世世代代滋养着这里的山川万物,使得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城竟有了些许江南的秀丽和灵动。
  我家住在离西川河约半里地的花兰沟。随着天气转暖,西桥下一段水流平缓且多石的地方,成了妈妈们洗衣服、拉家常的固定场所。顺着河湾,一些比较平整的石板就是天然的搓衣板,先后来的妈妈们各自找位置坐下,揉搓声、敲打声、说笑声、流水声在河面上欢快地荡漾……
  这时候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有的到河边占下一块湿地,光着脚丫转着圈在泥地上乱踩。河边的湿地因为浸透了水,一会儿工夫就会变得稀软。上下跳动时,软泥凉粉似的扑扑抖动,像是天然的蹦蹦床。有的则去水里抓一种叫“游子”的小虫。这种虫大约两厘米左右,四腿细长,在水面上速度极快地窜来窜去。它的身体上有一种奇香,粘在手上一时半会儿洗不掉。别的孩子撒着欢儿玩的时候,我就会解开发梢的红绸和两条麻花辫,让二尺多长的头发散落下来,没入水中,在双脚之间随波荡漾。
  夏天的傍晚,我常跟着姐姐找一处水草掩着的地方去洗澡。晒了一天的河水暖暖的,坐在水中仰望星空,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等到星星洒满天际、蛙声四起时,才带着水草的清香恋恋不舍地回家。
  五岁那年,父亲到北京出差,给我带回一条棉绸做的连衣裙,水粉色的底、玫红的大花,美得让人炫目。能想得出,只有50多元工资的父亲,一定也是下了一番狠心才买了它。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下午,和往常一样,我跟着妈妈去河边洗衣服,因为玩兴正浓,我没有跟妈妈一起回去,忘乎所以地和几个小伙伴一直玩到太阳快落山才想起回家。但四处寻找,哪里还有裙子的影子!我吓坏了,穿着背心短裤一路哭着跑回去,那是我长这么大唯一一次挨母亲的打。家里像发生了大事一样,问了当时河边洗衣服的几个人,说是白家塬的一个婆姨最后走的。母亲带着我去找那个人,结果一无所获。多少年了,我时不时还会想起那条裙子的样子,为当年的贪玩而懊悔。
  在离西河桥往上游大约一里地有一个叫“天地淤”(tiantiyue)的地方,具体哪几个字一直没搞清楚,只知道那里有一个比较大的水湾,是这条河水最深的地方。据说每年都有小孩子在这里被淹,说石头底下有个很大的漩涡,漩涡里有神秘的东西,每年都要吞掉一个孩子。有了这种骇人的传言,每到夏天,它就成了妈妈们的噩梦。放学后,有男孩的家长们都要紧张兮兮地在孩子胳膊上划上几个道道来确认是否玩过水。两个哥哥一个大我五岁,一个大我三岁,都是正贪玩的时候,大人哪里看得住。他们经常背着大人偷偷约上同伴跑到那里去游泳。有一次,他们带着我,把衣服脱在岸上下水去游泳。我坐在衣服旁边的石头上,远远地照见母亲风风火火地赶来,手里拿着半截木棍,便哇哇大哭起来。哥哥们闻讯迅速从水里窜出,抓起衣服一溜烟地跑了。
  这样的事还不止一次。有一回,他俩带我到河里学游泳,害得我连喝几大口。俩人慌了神儿,连推带拉把我往岸上拖。无奈河岸的泥早已被孩子们溜得油光水滑,拉上去滑下来,如此这般好多次才把我弄上岸。因为我的告发,事后他俩落得妈妈好一顿骂。
  尽管这样,哥哥们却依然经常带着我这个小尾巴出入各种场合。打瓦、滚铁环、跳方、顶拐拐,时不时地我也会参与一下。
  那些年冬天似乎格外冷。每到冬天,河水会被冻出厚厚的冰层,河面就成了最理想的溜冰场。哥哥们早早用木板和铁丝做成冰车,等一封冻就立马出动,两个铁棍做成的冰签飞快地滑动,冰车便快活地在冰面上徜徉了。小哥常把我放到车上,他在背后呼哧呼哧地推着跑,几圈下来脸就通红了。母亲不让跑远的时候,他会偷偷带着我到不远处的水井下面只有几十米长的冰面上去划。总是他玩一会,就推我一会,回家的时候他的棉鞋就湿透了。
  从家到城关小学要经过西川河,河上有一个用铁索和木板做成的软桥,人们称它为“洋桥”。每次过桥的时候,常有顽皮的孩子故意在桥上晃悠,胆小的我总是望桥生畏。有一次,一群半大男孩把持桥头,看到桥上有人就开始乱晃。我站在桥头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们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摸出兜里最爱的羊骨节作为“贿赂”,希望他们网开一面。没想到刚到桥心,他们却变本加厉,我蹲在桥中间哭了起来,等过了最厉害的那一波,便壮着胆子快速地跑过去,身后是那群男孩的一片嘘声。不知为何,自此以后,我竟然不再害怕过桥了。
  初中和高中是在县城那所最大的学校上的。学校后门出去就是南川河,所以亲近这条河的机会就多起来。南川河因为是干流,水量自然比西川河要大一些,水也更清澈。河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运气好的话,有些石头底下还会翻出小螃蟹。我会跟几个要好的同学,隔三岔五地踩着大小不一的“列石”到河那边去玩。这些石头在河里弯弯曲曲地排列着,有大有小,踩上去有的稳当,有的则摇摇晃晃。我们要趁着立足未稳的时候就轻点石头迅速冲到河对岸去,也有失足跌进河里的,自己沮丧不说,还会招来同伴的哂笑。河对岸的山上植被很好,我们会采野花、看闲书或者坐到半山腰去听松涛,或者什么也不做,只在“列石”上来来回回地跑,那种简单而纯粹的快乐让我们乐此不疲。
  高考复习的那段时间,坐在教室里最枯燥。我会约上闺蜜偷偷去河边复习。她想考音乐学院,要去河边练声,而我大多是拿着历史书或地理书去背。南川河有一段景色特别美的地方,左岸是一块巨石,石下水面平静处更像是湖,太阳一照,波光粼粼的,不时有小鱼跃出水面,银白色的身体小小的,在湖面一闪就没进了水里。过一会儿,另一个地方又银光一闪,此起彼伏,看着看着人就呆了,忘记了看书。
  “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朋友的歌声从河上游不远处传来,悠远而又美好。
  学校有一个惯例,每到初三的时候,都会组织学生到西川河上游的英旺农场去劳动锻炼一个星期,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过集体生活。英旺农场在县城西约60华里一片茂密的次生林里。白天烈日炎炎,我们跟着老师到玉米地里去锄草,玉米地又晒又闷,脸被玉米叶子划得火辣辣的。下午的时候,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相约到河里去玩。林区的水即便是在夏天也是格外清冽,如果贪图凉爽,在水里多站一会儿就透骨的寒。闲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去爬山,因此也认识了很多野果和野草。比如马茹子、茧子、杜梨的果实酸甜可口,而马茹子虽然看起来红亮红亮的却吃不得。麻麻的根是辣的、罗粑粑的根是甜的,稠酒花可以吮吸蜜汁……家在农村的同学能一眼认出哪些草可以吃,哪些可以喂猪,哪些是有毒的。最难忘的是十几二十个女同学相跟着步行几里路去公社看电影,去的时候还好,回来就有点吓人了:黑黢黢的林子里没有一点光亮,只听见高高低低的虫鸣和河里的流水声,不知是谁的提议,一群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手挽着手唱歌壮胆,掩饰着心中的不安与胆怯,同时也体验着成长的滋味。
  后来,我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再后来,家人也陆续离开县城去了西安。父母亲几十年守着的那个院落也住进了陌生人,我回去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少了。那个生我养我的美丽小城离我渐行渐远,但关于故乡的梦却越来越多。硷畔上那丛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月季,后沟里曲曲弯弯的小路,邻居们高高低低的院落以及那闪着波光的小河反反复复地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梦醒后又总是怅然若失。
  周末和爱人沿西川河驱车而下,想要找回当年的记忆。但看到的那条河已经不是旧日模样。河两侧修筑了整齐划一的河堤,那座别具特色的“洋桥”也已变成了结实的水泥桥,水量似乎比从前小了很多。我蹲在河边,怔怔地看着不断流淌的河水,脑子里闪过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几十年的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走了。一切都在改变,只有那些地方、那些人、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还在记忆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