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陕北的山在我家居住的地方就开始变平了,平得车也能爬上去,而且能在山上转九十九道弯。遗憾的是,车来山里的机会极少,只有我们这群光着脚丫子的“鼻涕队”在山路上来回走动。家连着路,路连着家,因为家里有生我养我的父母亲。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名教师。他总是倒背着双手,那高昂的头和挺直的脊背,总是透出一股威严和霸气。
父亲一向勤学好读。听母亲说,一次,由于父亲晚上学习的时候睡着了,煤油灯把他的棉袄袖子烧了个大窟窿。父亲的“文笔好”众所周知,当地的状子、标语等都由父亲来写。每年春节前夕,来我家请父亲写对联的人络绎不绝,可父亲从未收过一分钱。
父亲对工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始终严格要求自己。一次,父亲要去离单位很远的地方下乡,那地方山高路陡。当时,单位的摩托车坏了,父亲就步行,而且一小时就顺利到达。父亲说:“没有苦哪有甜,不经历黎明前的黑暗,就不能收获阳光下的美好。”
父亲三十七岁那年,终于有资格参加县上的转正考试了。那时家乡还未通车,家里又买不起自行车,父亲就穿着足有十斤重的牛皮鞋步行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天黑了,父亲走在哪里就在哪里和衣而睡,饿了就吃奶奶为他带的干粮——玉米饼。真可谓“寒门出贵子,贫家出英才”,那次考试中,考了全县第一名的父亲,也由一个民办教师转为具有正式编制的教师,并就职于志丹县城关小学。
可是,在县城工作的父亲还是牵挂着家里的孩子和几十亩土地。于是三年后,父亲又申请调回乡下工作。父亲回来后,一边种地,一边上班。父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心切,一心一意地培育着我们。
后来,父亲在教育学院进修了两年。进修期间,由于父亲表现突出,口才和文笔都出类拔萃,所以学校希望父亲能够留校,而父亲却婉言谢绝了。父亲说城里消费太大。我知道,固执的父亲总是恋家、恋土地。因为父亲常常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
二
由于父亲工作认真,后来,他成为一所中心小学的校长。在这所小学里,父亲的“官”算最大。父亲的“官”做得并不荣耀,没有车,没有三室一厅。可是找父亲帮忙的人依然很多。今天有人找父亲写对联,明天有人找父亲写状子,父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活雷锋。
记得有一次,全班同学准备集体合影,我找父亲要五元钱。父亲听后,没完没了地唠叨。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气得大哭。父亲看到我哭了,才慢腾腾地掏出五元钱,而且是一张缺了一个角的饱经风霜的五元钱。
父亲的性格古怪,让我始终无法把他与“小学校长”这个头衔联系起来。我上学期间,若有同学来我家找我,他总是唯恐不三不四的人将我引入歧途。还记得在我上高中时的一个假期,一位已经转学的男同学给我寄来一封信,谁知信被父亲接到了。父亲把信交给我后,生气地对我说了句:“流氓小子!”气得我大哭了一场。后来,为了“保险”,父亲干脆拆开别人给我的来信看。若有男同学来信,他都将其烧毁。固执的他认为男女通信一定是因为恋爱,我实在无法容忍,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对父亲进行了严厉“批评”。这招还不错,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私拆我的来信。
父亲不光对我要求严格,对姐姐哥哥也同样如此。每逢周末,别家的孩子都在帮大人干活,父亲却让我们待在家好好学习。他对我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家里的农活,由我和你妈干,只要你们能够出人头地,我们再辛苦也值得。”
那时候,我有一种叛逆心理。父亲越叮咛我好好学习,我越是厌学。所以,每当父亲让我在家学习的时候,我不是啃课外书,就是呼呼睡大觉。一旦被父亲发现,就免不了听他那声嘶力竭的声音:“不学习,胡闹啥呢!”每当父亲的眼睛瞪得很大,嗓门扯得很高的时候,母亲就会走过来,低声劝阻父亲:“你就不能声音小一点,是不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
“婆姨女子,少管闲事!这里没你的事!”父亲的声音更高了。
父亲先是冲我们吼一阵子,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可是他高八度的声音还在上空盘旋着。随后,我就会背着一个半大筐子上山拔草,这是父亲对我最严厉的惩罚。
那时,父亲在哪里教学,我们就跟在哪里。我们都住在父亲办公室的那盘热乎乎的大炕上,这就让我们比其他学生的条件优越了好多。尽管每当夜里,老鼠成群结队“吱、吱、吱”地演出,尽管哥哥整夜唱着咬牙歌,姐姐整夜说着梦话,害得我彻夜难眠。但我没睡宿舍的冷床板,也不会吃学校的生米饭。因为那时候,我们的一日三餐由父亲来安排,尽管他把米饭蒸成了稀饭,把面条煮成了浆糊,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最起码不用吃学校灶上有虫的生米饭。看着好多同学因吃生米饭导致胃疼得龇牙咧嘴,我们似乎有一种高干子弟的清高。父亲这个小学校长竟然像高官一样伟岸,但这种清高瞬间就会消失,因为他的伟岸会被他舍不得花一分钱的吝啬形象抹杀得一无所有。
三
后来,直到我走上了工作岗位,才发现父亲还有可爱的一面。但我曾经忽略了它们的存在,这让父亲在我的心里被冤枉了好多年。就像一场冤假错案,父亲越是表现得豁达大度,我越是内疚不安。
正像高尔基所说:“父爱是一部震撼心灵的巨著,读懂了它,你也就读懂了整个人生。”后来,我们仨都相继脱离了农村,哥姐也有了自己的工作,父亲的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尽管父亲的手头宽裕了,可他还是舍不得花一分钱。记得父亲第一次来我家,因为找不到我家,他宁愿四处打听,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他说:“打个电话还要花几角钱,这钱来之不易呀!要珍惜。”
如今父亲退休了,他把家搬在了银川市,可以安度晚年了。但父亲还是省吃俭用,能不花的钱尽量不花。他常常责备我们给自己的孩子乱花钱,买高档衣服,把钱不当一回事。有时候,在我们看来是该花费的钱他也认为是浪费。父亲也牵挂着我,常常在电话中叮嘱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尊敬领导,团结同事……父亲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是我眼前的一本书,是我终身的老师,是我脑际永远放不完的电影。
现在,父亲在我脑海里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倒背着双手。那高昂的头和挺直的脊背,透出一股威严和霸气,就像数字电视,高清晰高亮度高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