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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那方硷畔
张景
  今夜,月上枝头,洒一波清澈在神州大地。没有忍住,舀一壶清波,摘一把光阴,放入黑色的茶罐罐儿里,含着时间的火苗,煮啊煮……沸腾的茶语,扑鼻的香味,那么熟悉,那么敦厚,仿佛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又出现在家乡的硷畔上……
  硷畔是陕北乡下庄户人家大门口外的一块平地,长不过丈余,与窑洞崖面大致等宽,也是庄户人家中午、傍晚一块谝闲传、唠家常、说笑打闹的一方乐土。
  “脑畔山山高来硷畔畔低,硷畔上的柴垛一样样齐。硷畔上人多聚成个集,主家人勤快好人气……”
  从我记事起,就听村里一些长辈们唱这样的信天游。那时候的我很是好奇,他们编歌咋就那么好听?好奇之余,我的专注点多是在我家的硷畔上,原因之一是勤劳的父亲在爷爷的嘱托下在硷畔上栽了两棵柳树。日复一日,小柳树长大了,树杈上稳稳地坐着一个喜鹊窝。夏天,我与父亲在树下乘凉时,树上的喜鹊向我问好;原因之二是我家的硷畔一年四季是最干净的,尤其是父亲的柴火垛,要多整齐就有多整齐,据父亲说,那是爷爷一直的习惯。每年夏天,我家硷畔上乘凉的人最多。他们从家长里短谝到庄稼的长势,从集市新鲜事谝到苦难岁月,谝历史变迁,谝岁月亘古。总之,天马行空一番后,又绕回到硷畔上来。
  在农村,一户人家光景的好坏,从硷畔上的铺排就可窥一斑。有着几代人生活经历的硷畔,其铺排内容丰富有序。靠着院墙依次建有驴棚、羊圈、猪窝以及草料棚。在过去的年月里,写有“水草通顺”“六畜兴旺”等字的红纸牢牢贴在棚柱上,是抚弄牲口的警示,更是庄户人向往家兴业旺的美好心愿。每每谈起这些,父亲的脸上总会露出凝重的表情,偶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声似乎是从他心肺里呼出的,沉重而绵长,带着沧桑感,然后随着他手上旱烟锅里升腾的蓝烟渐升渐高。当大家谈起父亲硷畔上的柴火垛时,他那黑黑的脸上立刻就有了笑容。
  父亲特别注重硷畔和院落的卫生,就算落根鸡毛都不行。他说,因为经常做不好这些,爷爷经常自己动手清理,常常让他感觉无地自容,时日久了,就形成了和爷爷一样的习惯。那个年代,煮饭、炒菜全靠用柴火。每年一到冬天,父亲就去砍黑刺。他把背回来的柴火树梢向外,树根向里,方方正正,齐齐儿地垛在硷畔上,以备母亲做饭用。我心疼父亲上了岁数还要一背一背穿行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便一再要求他带上我。开始父亲不带,最终熬不住我的犟劲。走在窄窄的羊肠小道上,我觉得背上压了一座大山,好沉好沉,但找不到一处可以停靠的地方。汗水渗出我的额头,聚成水流,流进眼睛,涩得眼睛疼,而我却腾不出手擦。好不容易上了硷畔,我的脚下一软,整个人连柴倒在硷畔上。父亲一边垛柴,一边说了一句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洋气话,“人这一辈子啊,只有脚踏实地,才能仰望星空!”父亲说这话时若有所思,我的鼻子酸得厉害。长大后,我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但是父亲在硷畔上垛柴时的那句话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窝里。
  等我工作以后,父亲更老了,而他的硷畔还和以前一样干净、整齐。有一回,我和父亲去赶集,行至半道便下起了雨,还好父亲备了伞。他一手为我擎起伞,一手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襟。我只顾低头往前走,随口问一句:“伞能护住你吗?”父亲大声回答我:“能!”快上硷畔时我放慢了脚步,这才听见父亲气喘得厉害!“没淋湿你吧!”我头也没回地问。他依旧大声回我:“没!”进了家门后,我站在门边看雨,父亲走过我的身边,浑身湿漉漉的。父亲看着我说:“刮风着呢,你走后面一样湿。”我忙低下头招呼父亲赶紧换衣服,嘴里流进的液体咸咸的……
  一个周末,我又一次想起已故的父母,想起属于我童年的一方乐土的硷畔,我决定带儿子回去看看。不巧半路风云突变,又是风又是雨。儿子说他的背包里有伞。临到村子时雨还没有停,路况不好,我们便下了车步行。我背起了儿子,努力把儿子的屁股托到最高,但我依然感觉到儿子在我后背上很吃力地往高擎着伞。雨滴欢快地跳动在伞上,像一首极其天真喜悦的儿歌。我大声问儿子:“你的衣服湿了没?”儿子往高擎了一下伞说:“没湿。”我努力把每一步都踏稳,儿子一只手擎着雨伞,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小手温暖而润滑。快上硷畔时我又问他:“你的衣服湿了没?”儿子大声说:“没湿。”
  父子俩稳稳当当站在了父亲的硷畔上。我抱起浑身湿漉漉的儿子,雨水,泪水,急速而下,挡住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