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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麦熟
刘成章
  肥沃的关中平原,向以盛产小麦著称。从头年冬到次年春,走到田野上,那儿十有八九都铺着日渐加厚的小麦的绿毡。而到了清明节呢,农谚说:“清明麦子埋老鸹。”麦苗儿比站着走着跳着的乌鸦都高了。于是,田野处处,不再是绿毡了,而是厚可盈尺的绿绒被了。而清明节又好像只属于唐代诗人杜牧。自从杜牧吟了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千百年来的清明节,就总是打着杜牧的印记,含着杜牧的声息,就总是杜牧的诗和雨啊,纷纷,纷纷。现在,几乎说不清是杜牧的诗还是清明的诗,是杜牧的雨还是清明的雨,反正它纷纷,纷纷,纷纷上午,纷纷下午,纷纷晚上,纷纷第二天早晨的七八点钟,把一块又一块的绿绒被儿,纷纷成了贵妇人的床上之物,绿光闪烁,好不喜人。从此小麦就可着劲儿长了,那绿绒被便膨起来,膨起来,一天一个高度,一天一个样子,直至像隆起的海浪碧波,涛声震响。这时候,一群天真烂漫的娃娃,不知从什么地方逮到了信息,说大海最是好耍处,便一齐相约跳入小麦的波涛里,游泳啊戏闹,戏闹啊游泳。但高站于云端的太阳喊道:那哪里是娃娃呀,那是风!
  风,大概被太阳的喊声所烫,不再是浑身湿淋淋的娃娃似的清凉了,扑在人怀里热烘烘的。
  忽然有那么一天,人们热得都想剥光了衣衫,转脸看时,迎风摇摆、一浪推着一浪,有时候还发出哨音的麦梢儿已经黄了。
  而麦梢儿本来是绿色的,像韭菜那么绿,像柳树那么绿,像野草那么绿,像它自身的叶叶杆杆那么绿,但是现在却变成黄的了。麦梢儿有了金子一样的颜色。最金亮的是那从裹着麦粒的苞皮间直剌上方的麦芒,根根都像正在放电的金丝,电火花在它的尖端闪耀。
  麦梢儿的这一变化是一种信号,一种大动员的信号,一种摩拳擦掌的信号,一种龙口夺食的信号,一种即使是80老翁也不能不下床的信号,它强有力地触动了每一个庄稼人的心。每颗心跳动的节律都加快了。而跳得最快最欢最美丽的心,却都装在婆娘们的胸脯里面。
  婆娘是关中农村特有的名词,一般都理解为已婚妇女。但据这儿的一些秀才们说,在表述上还应有点儿限制,应该在“妇女”前再加上“较年轻的”修饰语,即:“已婚的较年轻的妇女”。他们说,对于另外的妇女,关中农村自有另外的叫法,具体地说,是把未婚的叫姑娘,把结婚日久的叫老婆。他们又在深入研究中发现,这样叫,大有深意在焉。姑娘,姑且在娘家之谓也。婆娘,一半在婆家一半在娘家之谓也。老婆,就老在婆家了。他们为自己家乡语言的博大精深感到骄傲,说,这些称谓简直是妙不可言,它们十分准确地揭示出女性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中的不同特点。按照他们的界定,婆娘不期然地闯入此文中了。此文的作者从生活中看到,把自己的一颗心分做两半儿的婆娘,负重最多爱最多,应是女性人生乐章中的最绚烂的一曲,最具有人情味和人性美,是一种极致。
  这不,看见麦梢儿黄了,婆娘们的心跳得最快最欢最美丽了。她们中有二十多岁的,有三十多岁的,也有的已经上了四十大几。她们立即想到了娘,想到了娘家的麦田。她们既关心娘又关心娘家的农事。她们都准备去看望看望辛苦了大半年的爹娘和兄嫂弟妹,同时分享娘家麦子即将成熟的欢乐。于是,她们都忙碌起来了:蒸馍馍、烙锅盔、采拔菜蔬、买香蕉和点心。而丈夫也理解她们,公婆也理解她们:要置办什么,就让她们置办去吧;要什么时候走,就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吧。咱关中不是有这样的俗话吗?“麦梢黄,女看娘”呀!辈辈沿袭如此,今天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更应该由着她们的心性去行事了。她们则小曲悄唱,加紧了手中的活儿。前村的大伯找我干啥呢?商量一起引进新树种的事吗?大伯!过些日子再来吧。俺看麦熟去呀,忙得没一点点空闲!大伯刚走,哎呀,宝贝蛋怎么尿到炕上了?哎,我说咱家的那口子!这时候还看什么电视呢,你就不能帮俺一把么?丈夫赶忙过来了。多顺从的丈夫!她不由满意地抿着嘴笑了。接着手疾脚快地找篮篮,装礼物,梳洗打扮——家家屋中大体都是这样。她们恨不得转眼间就能扑到亲娘的怀里。
  过不了多久,广漠的田野上,村与村之间,大路小路,就到处都闪耀着她们的身影了。她们的肌肤有的粉红,有的微黑,有的如春萝卜般细嫩,有的如秋白菜般健康,真是摇曳多姿。她们有的去赶班车,有的去搭顺路的拖拉机,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步行,真是风情万种。于是,这麦黄天,野外,人都惊叹关中路。为什么?关中路上多婆娘。关中路上多丽人。关中路上多娇艳。但不管是婆娘也好,丽人也好,娇艳也好,反正是一次爱的出巡。田野是大片大片的黄的色块,她们是红的绿的花的波漾的曲线。色块不动,曲线飞逸;色块染曲线,曲线染色块;色块有了曲线的喜悦的旋律,曲线有了色块的成熟的神韵。而这一切是被馨香所浸透了的。要是这时候天上飞过一架飞机,那飞机上的驾驶员、空姐、乘客,也是可以闻见一股一股的香味的。尽管他们可以弄清香味来自何处,从而一齐把鼻子凑向下方,但他们哪能分得出哪是麦香,哪是婆娘们的体香心香?
  实则天上并没有飞机。天是那么蓝,那么纯,只有几只鸟儿偶尔跃上跃下。蓝的天空的衬托之下,布满麦田的大地显得更黄了。大地焕发出我们民族的原色,它那么丰盈,那么辉煌。婆娘们就走在那原色之中。
  因为丰收在望,到处的庄稼人被它所燃烧,田野上便此起彼伏地飘荡着吼唱秦腔的声音。婆娘们就踏着秦腔的节拍。
  就是在那原色中,就是在那秦腔的节拍中,一个声音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生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哪来的声音?《诗经》。婆娘们虽然不懂得《诗经》,但《诗经》里的这些意思,早就存在于她们的心坎里了。所以与其说这声音来自《诗经》,不如说是从她们的心坎发出来的。现在,她们就是奔着父母去的。那么,去去就行了吗?不!一个中学毕业的婆娘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于是她们想起了电视里常唱的流行歌曲《烛光里的妈妈》。那迷迷离离的20世纪的烛光,不就像千百年来的三春晖一样,使女儿们永远回报又永远无法回报得完么?
  奔着爹,她们在走。奔着娘,她们在走。她们急切的沾着轻尘的布鞋、皮鞋、胶鞋,她们的这些鞋踩下的脚印,千姿百态,千姿百态都是情,都是爱,情和爱南来北往地撒布在旷野里,一如总也开不败的夏的花朵。
  一片胜似一片的麦子,常常逗引得她们不能不停下脚来。她们或者静看半天,或者干脆上前折下个穗穗儿,放在手心把颗粒搓下来,吹去皮皮,数数一共是多少颗,然后挑一颗胖嘟嘟的颗粒,轻巧地扔进红唇,用雪白的牙齿咬咬。只这么一下,她们就能估摸出眼前这片麦子能产多少斤上等麦,能磨多少袋特级粉,能擀多少案好面条了。心地高贵聪颖的她们,被关中大丰收的景象撩拨得晕晕乎乎的,竟至忘了此刻身在何处,以为自己的满口已是娘家麦子的芳香,所以已泼洒出千吨万吨的情意。终于恍然大悟,这哪是娘家的麦地呢,便独个儿笑了起来。嫣然一笑,如歌似的灿烂。但绝不吝惜泼出去的情意,娘家爹和丈夫不是常说么,人不能太自私了,天下农民是一家。是的,也应该为别人喜欢喜欢。何况,娘家地土好,人又勤,麦子一定不会比这儿差,虽然现在还离了十里八里,还没亲眼看见,也应该提前为之开怀一乐了。
  满怀的麦香。满心的快活。满鬓角的汗珠满眼睫的光。她们的身姿是大小雁塔上的风铃,引得这儿那儿的正干农活的男人们,不时凝神瞩望。男人们都知道她们是干什么去的。她们不是歌星影星,不是富婆,不可能给爹娘送去一叠存款单。但是她们的行为比存款单更加可贵。如果娘家的天塌了,她们便是女娲。如果婆家的天塌了,她们还是女娲。男人们都为她们而感到自豪和充实。由于她们的存在和她们的举动,即使今年的麦子歉收了,他们也会不住地唱着秦腔的。世界上有什么比美好的心灵更令人舒心的东西呢?
  婆娘们又喜滋滋地迈开脚步了。现在,娘正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早站在村口的老椿树下等着我了?那么,爹呢?爹又在做着什么?爹性子急,一定是风风火火地联系收割机去了。但他也不会忘记女儿这两天要回来,一定会早早地赶回家的。爹娘都上了一把年纪了,女儿多么想这回能多住上几天,好给他们凑一把力,把麦子颗粒一粒不剩地收到囤子里头。可是,他们会答应吗?爹一定又会厉声吼叫:“哪有这种情理?快给我滚!”娘一定又是柔声相劝:“好娃,听你爹的话吧,回去吧。麦忙天,谁家不是等着人手用哩。”而着实说,自己也不会放心得下婆家的事啊!婆娘,婆娘,婆娘的心里有多少牵挂,有多少矛盾啊!
  那么,只能是回娘家看麦熟了。当然,这期间一定要敬一份孝心,要尽量多帮爹娘干一些事情,比如光场(把打麦场碾实压光)呀,比如缝缝补补呀,比如领着患老年病的爷爷上医院诊治几回呀,等等,等等,都给它干得妥妥帖帖,以期达到离开时可以少一些牵肠挂肚。
  不知什么时候哼起了歌谣。再好的歌谣唱上三遍,就觉得有些厌倦了,但是,脚下的这条路,连接着分成两半的心儿的路,已经走过百遍千遍了,却愈走愈亲切,愈走愈爱走。自从缘分里亮出了这条路,这条路就是推土机械也铲不断的路了,就和她们的生命紧紧地连在一起了。而且总是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悄悄呼唤:娘啊娘啊,我回来了!
  现在,广漠的田野上,村与村之间,大路小路,她们在走。无边麦田的金黄的底色上,她们的脚步编织着一幅最古老又最鲜活的关中农村的风俗画。传统和现实,古风和新意,在她们的身上结合得那么和谐,那么完美。她们望着麦子。她们也是麦子。她们是一株株能思考、有感情、会走动的麦子。她们呼吸着大气,装饰着田野。她们的心里盛满了沉甸甸的可以磨成粉、做成饭,可以营养上下左右的物质。为了感谢阳光雨露的深恩,她们急匆匆地前行。她们心灵的麦芒在前行中颤动着,辐射出最亮丽最动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