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在的人来说,吃西瓜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如果你想吃,一年四季都能吃到。但是在我小的时候,西瓜是个稀罕物。要想吃西瓜,只能在夏季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吃,其他季节只能空想而已。
那时,土地是生产队的,是集体的。哪块地种西瓜,种多少亩,都是由生产队决定的;种的西瓜怎么销售,怎么分配,也是由生产队决定的。种西瓜需要面积大、平整的土地,这样才能浇上水,便于管理。可以说,侍弄西瓜费人费力。因此,自留地里一般是不种西瓜的。而生产队种的西瓜大都拉到城里卖掉了,分给社员的一般都是最后一茬瓜。你想,先长大的西瓜都摘下来卖了。这时,瓜秧子开始枯萎,剩下的长在瓜梢上的瓜由于营养不足,个头长得不大,半生半熟,能有多好吃呢?不过,遇到西瓜丰收的年景,每家每户能分到四五个这样的瓜就蛮不错了。若是遇到重大冰雹灾害,连这样的瓜都分不到。
有一年夏天,刚满九岁的我在村边上的枣树林里放羊。羊吃草的时候,我就坐在树根底下乘凉。这时,外爷肩上扛着一把铁锨从远处走来。他走到我跟前,放下肩上的铁锨,坐在我的身边,面带喜色地对我说:“我给你看着羊,你回去把咱家的小菜刀拿来,我给你切西瓜吃。”
“哪有西瓜哩?”我问。
“我在前面一个水沟里发现一个野生的西瓜,我早就用杂草把它掩盖起来了。今天我路过时看了一下,西瓜已经长大了;用手敲了敲,差不多成熟了。再不摘的话,恐怕就被别人摘跑了。”他低声对我说。
一听有西瓜吃,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站起来撒腿就跑。外爷在我身后叮嘱:“跑快点,别在路上玩,快去快回!”
我刚跑上山坡,走到院子里,就听到脑畔上有人喊我的小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大姨。大姨是母亲舅舅的女儿。因为她在家里排行老大,所以我叫她“大姨”。她的奶奶是我外婆的母亲。我的外婆去世了,可外婆的母亲还健在。
看到我之后,大姨对我说:“快上来,你老外婆恐怕不行了,她想见见你。”
我的老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常年躺在炕上,都很少到院子里。外婆在世时,常领我去她那里坐坐,所以我们算是比较亲近的人。
跟着大姨,我怯生生地走进窑洞,走进门洞,走到狭小的后窑洞,看见瘦小的、面色蜡黄的老外婆躺在炕上。她侧身睡在一张黑色的羊毛毡上,身上盖着一条陈旧的花被子。
老外婆看到我之后,仰起头,伸出一只瘦骨嶙峋长满褐色斑点的小手招呼我,示意我靠她近点。我走近炕沿,她抓住我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一双浑浊的小眼睛盯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外婆撇下你早早走了,唉……”叹气的时候,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而后就说不出话了。
大姨送我出门时对我说:“晚上,让你外爷到家里来一趟。”我点点头,然后就走了。
我从家里取回菜刀,再次来到自己放羊的地方。枣树底下,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外爷小心切开这颗来之不易的西瓜。西瓜个头不大,瓜瓤呈淡粉红色。不知是由于老外婆病重,还是野地里的西瓜无人照顾,我觉得这颗西瓜吃起来没有一点甜味。可是就连这样的西瓜,今年我也是第一次吃到。而生产队的西瓜早已送到城里卖了好几次了。
外爷留下一小块,说是晚上拿给老外婆尝尝。
不久之后,老外婆就去世了。家里人忙乱了几天。又过了两年,外爷也病倒了。他得了胃癌,做完手术回到家里,一直躺在土炕上不能动。病中的他常常哼哼着说:“要是能吃几口西瓜该多好啊!”
可那时正是冬天,陕北大地千里冰封。哪里来的西瓜呢?就是带着这种遗憾,在南风刚刚刮起来的初春时节,外爷永远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