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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瀑
肖云儒
  整个秋季,北中国阵雨不断,干旱的大西北也下开了连阴雨,还穿插着好几次滂沱暴雨。我对自己说,今年的壶口瀑布可有看头了。好不容易等晴了天,驱车便往那里跑。
  可是了不得,昔日的黄河不见了,那条腰身日见纤细的河,此刻竟无比丰腴,水量十倍百倍于往常,涨满了宽阔的河床,汪洋恣肆地从鄂尔多斯台地奔泻而下,连托克托90度折线的硬拐弯也没能减慢她的速度。她像古战场上赴死决战的军阵,铺天漫地扑向壶口。再没有了“千里一壶收”的身影,而是横着竖着立着拥挤着交错着层迭着,从上千米长的悬岩上、从一切有口子没口子有路径没路径的悬崖上,义无反顾地跃身而下。亿万斯年躺在大地上的黄河,乍然一个鱼打挺,托地而跃,就那么蹦起来了,立起来了,飞起来了。
  千万个巨人猛兽咆哮着,怒吼着,扭动着,翻滚着,绞缠着,敲击着,撕裂着,腾跃着,喷薄着,无数次交手出击,无数次粉身碎骨,无数次重聚新生,无数次变幻羽化,化成一绺烟、一片雾、一阵霏霏的雨、一道五彩的虹,消失在地平线上。
  黄河是我们民族一首长长的、读不尽的创世史诗,壶口瀑布是这首长诗永远的惊叹号!
  我避开人流和喧闹,在一块岩石背后找到一点僻静。久久站在瀑布面前,对视她,聆听她,感受她,和着她的脉搏神思飞扬。
  黄河是民族魂,壶口是黄河魂。
  黄河是我们民族历史文化的大动脉,壶口瀑布是起搏她的心脏。
  来到这里,你会极至地感到,我们的黄河活着,活得很旺,很青春,活得生龙活虎。
  我由南方来到黄土地已经大半辈子,来壶口不下10次,可以说在生命的青年、中年、老年各个时段,都和她有过深切的对话。
  1963年初夏,作为才工作两年的年轻记者,完成了第一次延安采访,便搭乘一辆苏式嘎斯—69越野吉普车,急切地从延河直奔黄河。离壶口很远的时候,我已经激动地对这个闻名于世的瀑布作着各种各样的想象。接着听见了河谷飞起的涛声,心跳剧烈加速。终于见到了她,则几乎晕厥。那远远超出自己想象的极限性的惊涛骇浪,竟然一下将我击倒!
  脑子全乱了,壮观伟大壮怀激烈英气勃发豪情满怀烽烟遍地云锦漫天建功立业力争上游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加拼命天降大任舍我其谁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铁马冰河入梦来,无数充满青春生命豪气和那个英雄主义时代的宏大词汇,水花般地从脑海里溅出来,音符般地在浪尖上跳跃。年轻的生命在水中咇咇剥剥燃烧。
  那次,壶口让我找到了青春生命最恰切、最极端的表达形式,像饱餐之后的饕餮之徒,满足地离开。
  1977年的夏天,进入中年的我又一次来到壶口。其时“文革”刚过,我在“文革”中作为“臭知识分子”,与其他编辑记者一道下放到海拔2000米的大巴山深处,辗转于山区农村、铁路工地,最后落脚在一个山沟深处的国防工厂。其间生活坎坷,数度几至绝境,又娶妻生子,有了不大不小的家累,很感知了一番人生的冷暖和世态的炎凉。人近不惑,迄无作为,早已经自甘平庸。打算龟缩在山沟里,就这样了此一生。
  这期间有过一次壶口之行。飞瀑的惊涛骇浪又一次振奋了我。黄水有如煮沸的铜汁,在鼎锅中翻滚。森严的峭壁从四面堵死了出路,水浪被挤压着,围困着,驱赶着,千百次突围千百次被击成齑粉,千百次被击成齑粉又千百次再组织突围。终于,绕指之柔战胜了百炼之钢,绕指之柔也变成了百炼之钢——千万次被围困的黄河重又找到了出路,千万次被破碎的黄河重又聚合成一泻千里的大军,舍生忘死朝龙门奔涌而去。我的生命像遭到电击,在刹那间奋飞昂扬。我几乎马上懂得了自己应该如何去对待人生路上的各种障碍,那些狼牙般啃噬你的巉崖,那些密不透风纠缠不清的蛛网,那些津津有味咀嚼着你的红眼白牙……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壶口让萎顿于中年的我站了起来!
  到2005年,我已年过花甲。为了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和冼星海诞辰100周年,中国文联和陕西文联要在壶口瀑布现场组织一次文艺界千人《黄河大合唱》。作为这次演出第一线的策划者和组织者之一,我几度造访壶口。落实、检查专业和业余的合唱方队和伴舞节目,勘测场地、搭建舞台,装置电视直播器材,动员宜川全县的宾馆、招待所、学校准备后勤接待,加强天气和水情预报,垒筑应急的防水沙袋。而且苦口婆心邀请到了郭兰英、赵忠祥、赵季平等名家的参与。比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跑得还欢实。
  对已然步入老年的我,这是一次罕有的生命输氧、生命补钙。壶口瀑布对我的振奋依然是那样强烈,却又平添了几分旷达和博爱,那是一种对生命意义极至的、又极至到复归平淡的感受。正像中央电视台新闻会客厅在解读这次演出的专题节目中所说,这是《黄河大合唱》诞生以来,继延安首演、抗日时期在纽约向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各国展示之后,又一次可以载入史册的演出!我知道,这又何止是在演唱一部名曲,这是在为黄河、为民族精神塑一座水幕音乐的纪念碑啊。
  名满全国的老歌唱家郭兰英来过很多次延安,这次却有点不顺心。郭老那时年近八十,是作为老一代艺术家代表被邀请出席的,没有安排她演唱。不料大合唱一开始,老人便激动了,招手把我叫到跟前,问她唱哪一段,什么时候上台?我有点尴尬,支支吾吾如实相告:“您老这次主要是指导,不见得具体参与了。千万注意身体,千万,休息好……”郭老声高了:“大老远跑来是休息来了吗?在哪儿休息也不能来壶口休息!”见她认了真,我只好答应马上商量解决办法。但不等我们安排,郭老已经冲进舞台下方的红军方阵,情绪饱满地唱开了。“郭兰英!郭兰英!”全场骚动了,几十位记者拥了上去,涛声、歌声、掌声被风顺着河谷送到远方。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每一道弯都有它的哲理。来到壶口的黄河在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远比生命更重要、更值得追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