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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9月25日
三孔窑洞办学记
刘 崇
  1969年2月,我来到延安李渠沙家圪崂村插队。第二年,我就担任了村里的小学教师,一直干到1975年回北京。在村里,我是做教师时间最长的知青。
  村里的小学建在无人居住的半山腰上,三孔旧窑一字排开,孤零零地矗立着。简陋的木门,窗纸破烂的木窗,窑前光秃秃的操场,一看就让人心凉。
  窑顶的崖畔上长着浑身是刺的酸枣和杂草。每到日上三竿时,会有拦羊汉子将羊群赶到窑顶崖畔上吃草。经羊蹄踩踏,崖畔的土块不时地往下掉。我真担心羊儿会随着土块摔下来,砸到孩子们头上。
  艰苦的教学条件
  知青的窑洞在村子中心。清晨,只要我们做教师的知青夹着书本出来,正在脑畔、碾盘边、大路上观望着的学生娃们就立刻飞奔回家,背上书包,拥向老师。男娃女娃,大娃小娃,学生队伍不断壮大,汇聚在半山腰的村路上,跟着我们浩浩荡荡走向学校。
  一天的学校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教室极其简陋,课桌是土坯垒成的长台子。一共五排,每排坐五六个孩子。垒起的课桌下没有空当,孩子们的腿脚无处放,全都扭着身子听课,课本歪着看,字也就歪着写了。
  到了冬天,窑里阴冷,寒气超过窑外。孩子们不穿内衣,只穿着破旧的棉袄裤,赤脚穿着过大的布鞋,黑黑的小手裂开道道细口子。他们坐在冰冷的石凳子上,冻得鼻涕直往下掉,冻僵的手握不住笔,真让人心疼。
  受热炕的启发,我想了个解决寒冷的办法。我何不利用烧烟道的方式解决师生的取暖问题呢?于是,我带领孩子们在教室的一侧砌了一个宽些的散热烟道,烟道通到窑顶上方,把烟排出去。这样一来,教室里就有热乎气儿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安排高年级的同学每天早点来学校,点火、烧柴、热窑。最初,学生从自己家里带柴,后来我带着学生们上山去砍柴。冬天取暖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学校采取的是复式教学法。一个教室安排一、二、三年级,另一个教室安排四、五年级。一年级的孩子先上语文课,然后抄写生字;给二年级的孩子布置好作文,再给三年级的孩子讲算术。其间,经常是三年级的孩子在回答问题,二年级的孩子也跟着搭茬儿。这样的好处是二年级的孩子读三年级的时候,许多知识都似懂非懂了。
  起先,学校只有四十来个学生。陕北女孩上学的很少。别看家家都有三四个孩子,但是女孩子要担水做饭、种地、带弟弟妹妹,家里离不开。再说当时贫穷,家里多一个上学的孩子就要多负担一份学费,家长不愿意。知青当老师后,不仅教学生念书、写字、算术、画画、唱歌、跳舞,还跟孩子一起玩游戏、上体育课,让许多女孩子羡慕不已,有的女孩还背着弟弟妹妹趴在教室窗外看我们上课。
  在大队书记的支持下,学校开始种田,将收获的粮食卖掉,给学生免了学费和书本费。学费全免,使我们有了挨家挨户动员女孩子上学的理由。我们还允许女孩带着弟妹来上学。上课时把弟妹放在教室外边,我们抽空出去照看一下。得知这一消息,相邻生产队的孩子和对面山后村的孩子都来我们学校上学了。就这样,我们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多,最多时有八九十人,教室都坐不下了。
  教学生普通话是我们北京知青的强项。学普通话是孩子们的最爱,孩子们从听得懂到学着说,从结结巴巴读书到字正腔圆地朗读课文,普通话也成了他们的独门绝技。
  四、五年级的孩子年龄比较大,有一个都十七岁了,和我一样大,特能捣蛋。有一次,他把蛔虫放在低年级同学的课桌里,可把我恶心坏了。他没事儿时就说一些陕北方言考我,这时候,我都会警惕地应答。时间久了,他也知道帮着老师维持纪律,年龄小的同学都怕他。
  多数孩子知道上学不易。在知青当老师之前,村里只有两个人考上了村外的中学。知青在这里开始教书后,第一拨学生在五年级毕业后,就有五个孩子考到李渠镇中学。这下,村里的老乡们对知青的教学水平心服口服,刮目相看,纷纷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了学校。
  在学校发展第一批少先队员的时候,孩子们兴奋得无以言表。在操场上,我们举行了入队仪式。孩子们第一次举手宣誓,第一次学会系红领巾,第一次有了光荣感和使命感。
  惊心动魄的家访
  对面山后村的四个学生在我村上学,每天上午十点多才到学校。问他们原因,说是七点就出门了,要翻过两座山,路太远了。山里孩子念个书真不容易。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决定和他们一起回家,看看孩子们每天行走的路程到底有多远,正好也家访一下。
  就这样,我和孩子们有说有笑,翻过两座山,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他们村。他们很不好意思,说早上在路上边走边玩耽误了时间。并说自己以后会按时到校,让我别告诉家长。
  家长们见老师亲自登门家访,都无比热情。家访结束时,眼看太阳落山了,我着急往回赶,谢绝了家长留饭的好意。学生说:“老师你自己敢走吗?”我说没事的。他们给我一根棍子和手电,我就上路了。
  太阳的余晖渐渐隐去,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走在山间,小风徐徐,我唱着歌,加快了脚步。走到一半时,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路边的高粱叶子哗哗地响。我的心怦怦直跳。“老师,你不怕狼吗?”孩子的话在我脑中闪过。我怯怯地关掉手电,生怕把狼招来,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四周有没有发绿光的狼眼睛。人在害怕时,腿也发软。我踉踉跄跄地小跑,顾不得脚下。哗哗响的高粱叶子掠过我的脸和胳膊,生疼。“快到了,快到了。”我嘴里碎碎地念叨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小跑到村对面的山上时,看到了村落的点点灯火。隐隐约约听到知青喊着我名字,还有我的学生爱平、燕燕、黎女、海琴等带着哭腔的呼叫,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此刻,窑洞里的灯光是我全部的期盼。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课。几个男生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我说:“我爸说刘老师能得很哩!”“碰上狼咋办?”“老师你怕不?”他们七嘴八舌地抢着告诉我昨晚他们寻找我的经过。顷刻间,我成了英雄。那几个外村的学生今天早早来到学校,学生们顿时“开战”:“都怪你们迟到!”“老师碰见狼咋办!”孩子们平日里的淘气在这一刻被我一抛脑后。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到城里开眼去
  虽然村子离延安只有40多里,可山里的孩子们都没进过延安城,最多是去李渠街上赶个集。
  宝塔山、延河水、汽车、马路、高楼是孩子们心心念念的,我们决定带着三、四、五年级的孩子们进趟延安城。
  孩子们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
  一大早,村头像娶媳妇一样热闹。二十来个男娃女娃打扮得花花绿绿,把自己最好的衣服鞋子都穿上了。村头挤满了人,有看热闹的,有送娃的,千叮咛万嘱咐。孩子们心不在焉地听着,催着我:“老师,咱们快走吧。”
  一路上,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出了沟门,那才是真正出山了。
  来到延河边,看着孩子们崭新的衣服鞋袜,看着他们第一次看见延河水的新奇和怯懦,我和同去的队友商量,不让孩子们蹚水,我俩把他们背过去。男孩子不同意,要自己过河。我们说这是纪律,要听话。于是,我俩脱鞋袜挽裤腿,一趟一趟把孩子们背过河。
  终于来到延河大桥旁,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仰望着耸立的宝塔山,俯瞰着缓缓流过的延河水,看着延安城的街道、楼房和来往的汽车,他们手拉手跟在老师身边。我们参观了王家坪革命旧址,又去看了场电影。
  太阳落山的时候,孩子们吃了自带的干粮,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东倒西歪,都累坏了。
  回到村里,婆姨汉子都守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孩子们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一路见闻,自然不忘记说老师背着他们过延河的事情。听了孩子们的话,老乡们感动至极:“老师背孩子,受用不起呀。”“赶过亲娘老子啦。”
  学会错着唱歌
  老乡们爱听知青唱歌。音乐课上,我们也把我们儿时学的歌教给孩子们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学习雷锋好榜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带着少年时期的无忧和欢乐,希望这些孩子们也多多领略山外的世界。
  我们决定教孩子们二声部的唱法。先让他们在学校窑洞前排列整齐,分好声部后,我们先示范唱给孩子们听。
  《打靶归来》相对容易些。从“歌声飞到北京去……”开始轮唱,到“夸咱们枪法数第一”,一声部要将“枪法”两字重复,与二声部重合。“一二三四”喊完戛然而止,孩子们高兴坏了,我们会唱了,成功了。
  陈衡玉是我们知青的“小博士”,做事严谨认真,有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威严。再淘气的孩子,小博士不用发话批评,只用犀利的目光扫去,孩子顿时就收敛了。她来指挥合唱,谁敢不认真。
  唱到该分两声部了,孩子们唱法还对,但却忘记前后排要错开晃动,小博士不想中断指挥,只得大喊一声:“错着唱!”孩子们顿时懵了。歌声断断续续停了下来,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错着唱?”大家奇怪地嘟囔着,我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结束语
  1975年我回到北京,和孩子们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
  他们说:“老师,你寄来的画片和书收到了,咱们学校梯田的玉米长得可好了,打了三担。”
  他们说:“老师,咱村修公路了,我们想把山丹丹花的根挖起给你捎去,让它在北京开花。”
  他们说:“老师,今年六一,又发展少先队员了。老师给我们放了半天假,我们结伴去王庄学校看他们演节目,咱村学校没有节目演,我们这时就想起了你。”
  我也好想念那些孩子们。想念那个三孔窑洞的山村小学校!
  我也好生遗憾。此生虽心心念念,却无法再延续教师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