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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0月09日
像工匠一样安放文字
刘成章
   1
  17世纪时,一颗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有心人牛顿想其道理,灵光一闪,发现了一条定律。不过牛顿并未注意到,字也是会掉下来的。
  因为字会被水泡、被火烧、被虫咬、被风吹雨淋日晒。
  除这些原因以外,字也常常会掉落。其原因在于,它们原本就没有安放好。
  牌匾上的字有时也会掉落下来,那是因为写错了,但它却是出于名人之手,很有些丢了名人的面子。
  还有的是从墙上掉下来的,其原因不必多说,它们有的进了垃圾堆,有的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2
  我们的祖先,一直认为“文章千古事”,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甚至有一句话,叫作“敬惜字纸”。我们以码字为职业的人,在码字中,且不能忘了这些传统。
  建筑工人砌墙时,总是一丝不苟地砌放石头,不是随便拿起一块就信手放上去,而要看看墙上已砌起的石头啥模样,看看自己手头的石头啥模样,然后相角对缝,比对着砌。文字就是我们手里的石头,我们必须安放好我们的文字,使之像建筑工人砌下的堤坝一样,能经得住风雨的吹打、浪涛的冲刷。
  我们写诗作文,有如修建一座美丽建筑,要使文字都能安放得妥帖稳当,各得其所。
  在我的心里,我们的汉字是有生命的,是有男女老少的。有男女老少的汉字,如果你把它置于危境,在高楼倒下时,那可是大哭小叫,惨不忍睹!
  3
  诗人杜甫“为求一字稳,捻断数根须”,而杜甫一生放稳了的经典文字,何止十万二十万。我们应当看见,在那些作品的下面,都是杜甫的断须,那断须密密麻麻苍苍茫茫难见终极。
  4
  李白张扬,豪放,他把孤傲的才情全都泼洒到诗句上了,他安放字的稳当、浪漫、瑰丽多彩,令唐玄宗请他进宫,令杨玉环请他吟诗,令高力士为他穿靴子,令普天之下为他欢呼雀跃。
  5
  贾岛的“僧敲月下门”很值得写上一阵。那僧来到月下庙门前,先让他随便去“推”吧:可能使里边的和尚们以为来了不速之客,慌成一片;或者,显得鸦雀无声,万马齐喑,其结果必将晦暗了大唐盛景。所以,贾岛就让那僧去“敲”了。这一“敲”,非同寻常。那是一种绝美的声响,美丽了整个大唐。它后来成了一个有琅琅之声的成语,启示一代代文人,为了安放好自己的字,为了字的稳当,最好的办法,就是“推敲”。
  6
  由于白居易的苦心经营,浔阳江上那琵琶,那玉盘,那大珠小珠的落下,充溢着清脆的诗意。那诗意在我们中国人的耳里、心里、血里、骨里、情里、思想里、容貌里、动作里,永不凋谢。想到此,我们如何能不感谢白居易?
  7
  要是没有以上这些诗人的伟大创造,我们今天即使有了美好的生活,我们的心灵也是残缺的,我们的精神也如同一片没有绿树花草、没有飞禽走兽,只是空洞且寂寞的旷野。如果是那样,即使要写几句好的广告词,也会难于李白的“蜀道”。
  过去的历史,总会以潜移默化的形式,孕育着今天的文化。以我为例,如果没有李白杜甫们,我当然也会在中国出现——但那时的我,就不会是今天我的心理和表情了;我的作品也不会是今天的模样,也不知会成为什么怪样子。
  8
  才华横溢的诗人公刘,他年轻时写的北京,里面就有未放稳的字,可他自己并未认识到,寄到《人民文学》后,老诗人吕剑正当编辑,他是个颇具慧眼的文字维稳者,他看出来了。他把“北京在歌,北京在舞蹈,北京在狂欢”中的那个“蹈”字找出来了,说你看那些人舞的节奏和韵律多么美好,你再挤上去个“蹈”,那就搞得不太和谐了。因之果断请这“蹈”字下来。此诗发表后,公刘拍手叫好。直到晚年,公刘还把它当作一个最美好的记忆,咀嚼吕剑的水平和认真。
  9
  说起了认真,我就想起,这和纫针,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我仔细一想,二者果然有个共同点,就是都要专注、都要细心。我想,纫针是个具象的东西,而认真是抽象的,如果说纫针是物质,那么认真就是意识了。所以,纫针一定出现得早,认真要晚一些。但这不等于认真会自动跟着出现。这个词还是要人创造的,而创造向来不会那么轻松。
  我想,那个创造者,他一定为此想了好长时间了,想得头都疼了。有一天,他的夫人正在做针线,正在纫针,他忽然灵感一闪,惊喜得不能自已,就立即创造起来,于是天下就出了个十分需要的新词儿:认真。那么什么叫认真?认真就要像妇女纫针那样,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从不马虎。
  10
  对于一些相当成熟的作家,稳是没问题了,我希望他们所安放的文字,应该主要求新异、求别致、求精彩。把安放的重点用在文字的新异、别致和精彩上。
  总体来说,写作者要像工匠一样安放自己的文字,要使自己的文字成为一片生命的世界,从而丰富我们的文化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