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是一部书,秋是书的后半部的开头,深藏在春秋的里层。于是,立秋是春天插在书中的书签,这是一个泛黄了的书签,从鹅黄到翠绿,然后变得枯黄。终于到了一年的分水岭,万物的表征从这里开始了倒计时。
立秋又是一首律诗的颈联,藏着诗人的诗心和灵感。“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没有春夏积累的繁盛和草木天空的禽鸟,怎会有狩猎者回归时的意气。立秋的当日,第一阵西风就让你感到了秋意,那份秋意里自然还有古诗的气质。“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看来秋天本身有着很浓的诗人气质,于是秋天的扉页部分已经很精彩。难怪以四季为题材背景的诗文中,写秋的篇目最多,也最精彩了。
几阵秋风吹来,几场秋雨过后,山中的绿屏渐渐变得苍灰、暗红,证明秋的脚步走向深处。蝉鸣也降了调,分明带上了如泣如诉的味儿。林木上空周边的鸣虫不再乱飞,天空变得清净。云片东山一块儿、西山一缕,像作别的情侣,从山中漫步摇荡下来几个没事的人,望着桥下明晃晃的水面发愣。秋来了,城里的闲人由瓦肆楼台下,向阳光充足的地方转移。桥头上,入山的栏杆边,河滨的草坪上,家户的门窗下,老年人也换上了深色的夹衣,背了手,寻找一个阳坡坡或背风之处蹲着,把老皱的脸晒得泛了红气。年轻人秋一来,倒像晨起的辣子苗儿,腰杆子直了许多,添了精气神,从你身边过去如一阵风,地面震得腾腾响。秋风虽起,年轻的女子对此毫无顾忌,长裙短袖的,花花绿绿的,世界如果没有她们的装扮,这个秋天是多么令人丧气。
在这个季节,闷在家中书房里的确不是一回事。如果有几个贴心的朋友,最好是相约着到山原去一遭。若是遇到假日,不妨到郊外的乡野里,去感受一下田园之美。我以为,真正的田园之美,要数秋天了。
看那高原上万物盛装的辽阔与壮美,望那清秋里物候的迥然异态,高空中鹰的盘旋,阳光下如云的羊群,还有无边无际的果香。在禽鸟渐稀的林木背后,听柔脆的鸟啼和蝉声;隐没在浓稠的果园深处,听农人劳作中的歌声和问答,真是人生最好不过的事情。中秋之前,我回了一次老家,得知今年的梨果因为今夏的气候异常,接连三五次的冰雹袭击了这片高原上的土地和作物,价格几乎降到往年的三四成。这种打击的结果是难以想象的,但我见到几个农民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沮丧。他们面带笑容,摘下带有伤疤的苹果给我们看,让我们品尝。这一尝不要紧,果面细微的斑点,丝毫不影响它的品质。商品之所以为商品,人们首先要关注的是外在的形貌漂亮,光色的鲜亮健康,至于口感,倒真是放在其次了。如同女子,如同玉石,脸面上有隐约的斑点,当是白璧微瑕,却被鉴定到一文不值,实在是吹毛求疵。然而商品是市场的产物,自然有其规律,况且这种意识已深入人心,无可扭转。在想这些的时候,也不由为我们高原百姓面对灾难时的不屈和乐观打动,相信他们能够战胜灾难,正视眼前的不利。而事实上他们也做到了。
高原的天空辽阔,阳光的明丽照耀着大地最真实的丰美:谷类成熟较早,谷穗埋下了头,散发着枯燥的香味儿。还有辣椒,一天一个样儿,青的、红的、半红带紫的,这样的层次,最是显示着生命的律动,让你看到了土地和季节给勤劳者的回报,在这里一茬一茬地交付。
村落庄户的院子里外,伸手可以看到馋人的、光溜溜的、肉肉的红枣子,这是一种不需要有意栽植的带刺儿的干果树,基本上可以代表高原人的性格。只要有人家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它不会选择土地是否肥沃与贫瘠,不会选择地势的平坦与陡险。我很怀疑这应该是上苍留给高原人最忠实的馈赠。还有一种叫杜梨的树,与枣树似乎相反,这种树喜阴。今年的杜梨丰收了,就有人揭了庄稼歉收的谜底。“杜梨儿繁,庄户闲”,意思是杜梨长得好的时候,庄稼就要歉收了。既然是百姓们中间流传的,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杜梨果子很小,内外通身呈焦褐色。农历九月成熟之后,颜色愈深,接近黑色,味道酸涩带甜,别有滋味。果子一束一束长在高高的树上,引得小娃娃像猴子一般蹿上去,又像猴子一样蹲在树杈间,摘取晃在眼前的秋的黑果果。
田间,藤类植物枯落得早一些。水水的茎干和圆润的叶子在第一次薄霜过后,就先变黄发黑,叶子更是变得枯黑,最后打了卷儿。像瓜藤,盛夏时葱茏。随着雁排长空,就像碧峰塌陷。之后,各种光溜溜的青皮儿、红皮儿、白皮儿、紫皮儿瓜,就像被季节遗弃在大地上坚强的孩子,等待母亲把他抱回家。
秋的天空很高,相信那是留给大雁的;秋山是远的,是留给最后一排健翅。但不管秋水多长,秋山多高,都阻不断人间的相思。
黄河和它的支流奔腾不息,切割着时间,切割着土地也切割着相思。那个临着延河坐落的村庄里,有个叫三女的姑娘,和河对岸的小伙儿有了秦晋之约。在今春的一天,小伙坐船过了黄河,过了多少时候了,却消息全无。眼看着秋雁飞过,眼看着霜降来临,眼看着秋草变得暗淡,感觉到冬的脚步已到了鄂尔多斯。可是,时间的流走并没有带去愁思,而是与日俱增。
姑娘的脚步还是那样执着,可那笑声不再。站在临水的石寨上,听着震动山川的水流,似乎相思可以满山满川。初次相见的梦幻和狂热,历经了夏秋的磨砺,更增了一份幽愁暗恨。
心中的那个人也许就在这河水下游的某个地方,在某个支流上溯的地方。在阴雨连绵的时候,或深夜的灯光下,他是否也在承受不眠的煎熬?如果可能,我可以顺流而下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追寻他,共话每日每夜无尽的诉说。
脚底下生了凉气,两鬓秋风正劲。回去吧,在转身的一刻,再多一份幻想,也许一回头,那萧瑟的古渡口,就有一个矫健的儿郎闪出来。
毫无疑问,这个秋天对于三女来说格外漫长,时间像一片旋转的黄叶,犹豫又缓慢,像日头钻出黄河晨雾那样的难耐。那叶子如远方的信笺,在高原盘曲的山路上回旋,就是难以触到地面,难以落到这个姑娘的手心,让她阅读。
就像一场时间太长、舞台太大的戏曲,等待是驻足于剧本的开头和结尾的基本部分。两个主人公一旦相逢,秋霜就会洒满辽阔大地。
高原的秋天是一个剧情的落幕,真的,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故事。两天之后一个清晨,那个隔水而望的邻村的小伙,驾着载满彩礼的车子停在三女家的篱笆墙外。梳妆完的三女已经站在打着响鼻的小牛旁。在红红的上衣的映照下,她的脸颊如绯红的早云。
春的梦太多,涨起的春水也承载不起。
秋的思虑又剪不断,让人家的诗文去倾吐。秋天的诗歌是无数则寓言。古道西风,秋水长天,松菊秋霜,多少代诗人层层累积的文字和思绪,让人如负笈的歌者,行走在真实的大地和意境的空灵中。
秋天是快乐的,或许是因为你丢弃了秋的诗意。秋天是快乐的,或许也是源于这些意境。
面对秋天,我的笔不再沉稳,总会把一个完整的故事形而上,把一个圆满的故事搞得支离破碎,将一株菊花看成驿外的寒士。粼粼秋水那一头,永远有一个意念中的洛神。
秋天就如面对一个能指点人生的哲人,你得意失意,它都会告诉你。沉甸甸的和干瘪的,它都让你收获。因为,你懂得了快乐和坦然。
人的成长也许就是一株树的春秋,一束花的绽放与凋零。像泰戈尔所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高原的秋天,在这生命蓬勃与摇落共存的世界里,或许正在进行着密不可知的起承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