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延川县原马家河乡店则河村。村子为什么这么命名?我的理解是因为这里有一条小河与古道,先有人在路边开店,后建村庄,所以顺其自然这样称呼了。村名中的“则”字,在现代汉语里是个虚词,没有实际意义,大家就简称店河。
据大人们说,百年前来我们村里开骡马店的是几个城里人。有一年,狼群把村子西沟刘家店商贩的几头猪吆走,从此,村里人就把狼吆猪走过的地方叫作吆猪坝儿。
我们村山连着山,沟挨着沟,天亮得迟,黑得却早,四季分明,温差很大。一条公路顺沟逶迤延伸,犹如长龙,把年轻人带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四处奔波,努力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城里人。村里只有老人们一直留守着,他们认为这里才是娃儿们真正的家。万一儿孙在城里立不住脚了,回来好歹有个窝。
记忆中,夕阳西下,炊烟缠绕着山腰,迟迟不肯散去。母亲站在硷畔上,看我背着一周的干粮去上学。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儿时,我们玩纸宝、打瓦儿、滑冰、砍柴、拔猪草……这一幕幕就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在脑海中。
村里的这条路,自古就是一条通往太原府的大道。距离我们村二里地的寺河有一块石碑,记载了这条路的来历。说有个县官,曾经带着一生积蓄告老还乡,途经此地时,被一只老虎拦住了去路,生命危在旦夕。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能跪地祷告,说:“你若是老虎,你把我吃了。你若是神仙,那留我性命,我在此修路架桥,给你立碑盖庙。”老虎听了后长啸而去。后来,县官组织各方力量,用尽自己所有积蓄,修了这条通往山西的道路。现在,没有人再记得他是谁了,但他积德行善的精神得到了延续。他修通的,不仅仅是一条公路,更是一条心路。心路一通,万路皆通。
村里民风淳朴,人心向善。不论谁遇到大困难,众人一起施以援手。比如箍窑盖房子这样的大事,邻居们都上手,你三天他五天地和泥扛石头,就像现在的义工,谁都不要工钱。到了合龙口之日,主家把帮过忙的人都叫来,大家在鞭炮声中见证窑洞落成。主家在新窑腿上贴上大红对联,匠人们安好窑洞上方最中间那块口石,给龙口下压一根钉子或木楔子,露出个圪嘴嘴,拴上主人早就准备好的书本、小弓箭及小口袋里装好的鱼头、鸡血、五谷、碎铧片,意在驱邪,保佑平安。再给窑洞周围撒上五谷,大匠人念念有词,众人跟着和声。大致意思是五谷丰登,四季平安。仪式结束后,主家给所有人吃一顿油糕,喝一点烧酒,给每个帮忙的匠人赠一件红背心。
由于村里都是山路,水、肥料、庄稼都得靠人力搬运。久而久之,村里的男人们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在农业社时,社员们常比谁的力气大。村里最有劲儿的人,能一个人把原本几个人才能抬起的码头石背着走。
此地多人杰。上上一代,乡贤高志旺,自筹资金办学,我的父辈们及周围村子出去工作的人,基本都是在他家上的学;村医高志亮,是位老八路、老军医,他擅长针灸,爱用偏方,救了许多人;能人刘生华,经商赶牲灵,生意做得很大,骡马脖子上挂的是精致的铜铃铛,皮笼头上镶有头镜与红缨子,商队回来时,铃声响彻前沟后村。老年后,他摸索出一套培育蔬菜种子的好方法,城南几个乡镇的农民都爱用他培育出来的菜籽;现在村里又出了党史研究专家、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二级教授高尚斌以及高科技人才刘迪。
可村子“人杰地不灵”啊!除了三百多亩坝地比较平坦,其他地块都是山峁、圪梁、坡洼,劳动很费力气。
记得小时候,大人们在田间地头望着附近塬上的村子抱怨:“你看人家,平塬展地,年年收成比咱们这干圪梁硬坡洼好。”母亲也时不时埋怨爷爷为什么把家从刘家村塬上搬到这沟里。现在和我们村接壤的几道塬,家家户户务果木,每年收入少的几万元,多的一二十万元。我们村没有整片的土地和充足的光照,零零星星种的红枣、苹果、老梨,口味都不如塬上好。
村里地下资源也匮乏,好像不属于陕北一样。前几年,延长石油油气勘探公司在我们村里打了探井,基本是个干窟窿,却意外发现千米以下有好几米厚的石炭,大家都说这老天爷是明晃晃地哄人哩。当今,全世界有哪一个国家能开采这么深的煤层?于是,我们只能“望煤止渴”。
有人开玩笑,说我们村最大的资源就是空气、石崖,意思是没有任何资源可用。他们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村也有别人没有的优势。比如便利的交通,良好的村风,重教的传统,吃苦的精神,杰出的人才,这叫“软实力”。
我真的不服气,不由得幻想村里能有“硬实力”出现。相信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公,说不定给我们村安排了其他什么物质资源,等着我们去发现。
窑家山有一块红色胶泥土,种出的红薯甘甜可口。可中间有二三分地,土是白色的,种出来的红薯表皮粘一层像铁锈一样的东西,无论你怎么洗也洗不掉,更奇怪的是有怪味。这块地的土质为什么和周围地的土质不一样?这土壤含有什么特殊元素?会不会是一种稀有的矿物质呢?
记得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一个人在村里的一片烂石林里转悠的时候,看到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植物。它的枝干如筷子粗细,一半尺高,顶部四五片细叶,无花无果。我下意识地刨了几下,发现了这种植物有鞋底形状的根块。前段时间,和父亲说起这种不知名的植物,疑惑它为什么单单生长在这潮湿阴暗的石头缝里,特别是它坚硬而有韧性,任凭你刀劈斧砍,也很难剁烂。现在想,它的枝叶那么矮小,要生长多少年才能有这么大的根块?它会不会有什么价值呢?
公路边的马面山沟口,石崖有二十米高,砂岩层层叠叠。这个看似平常的干石崖,藏着一个不小的秘密。顶部边缘处,有个口径不足二尺的石潭。它口沿光滑,质地和周围岩石明显不同,里边一年四季有水。我们经常给水里扔石头,水很深。村民刘堂在附近栽红薯时,试着一口气打了一百多桶水来浇地。结果他累得趴下了,水位却没有一点点变化。我想,里边要么水源很发达,要么空间很大,或二者皆有可能。
村子里的梨卜沟,在周围村庄有点小名气。因为这里有一个五十多亩的淤地坝。沟掌有口水井,水很旺,供塬上几个村子的村民用。井里的水,夏天冰得人牙疼,可直饮多少都不坏肚子。井边蹲的绿蛤蟆,上眼皮不动,下眼皮上下翻,一闭一合,不屑一切,高傲地宣示它是知道天机的“井上之蛙”。这口井冬天雾气缭绕,水反倒不那么冰。传说有人看见井里钻出来过一条好几米长的蟒蛇,最后不知去向。
前几年,在扩建水井时,大家发现了这口井的秘密。水源来自一个地下洞穴,洞宽不足一米,高七八十公分。有两个胆大的匠人,拿上手电猫着腰在地下洞穴中走了几十米,仍然不见尽头,于是不敢再往里走了。里边究竟是什么结构?还有多深?这个洞和马面山沟口的石潭会不会相通?周围是不是有一个地下洞群?一切不得而知。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店则河,一个让我始终着迷而放不下的地方。这里的炊烟,这里的小路,还有那老院子、打麦场和曾经洗澡的小河,都在呼唤着我的乳名,对我说:你快回来,你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