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钧
谈起炊烟,人们往往认为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然而我却对陕北的炊烟情有独钟,其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无论我外出当民工,还是回乡探亲,一旦到了村里,事情再多、时间再紧,都不会忘记来到村头,眺望着那徐徐上升、若即若离、随风飘散的炊烟。因为,我曾经插队的那个小山村,也同样是炊烟袅袅。
刚到村里时,我们如同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我们首先从学做饭开始。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做饭不是用煤球炉子,而是锅灶;锅灶烧的既不是煤球,也不是蜂窝煤,而是柴草。我们学做饭的第一课便是如何给锅灶烧火。我们插队的那个小山村,锅灶有两种。一种锅灶是用胶泥掺了麦糠搅拌,然后根据铁锅的大小塑形成灶。这种灶方便实用,可以屋里屋外移动。还有一种锅灶是用土坯垒砌而成,固定在厨房里,一般是一大一小两个锅口,大的蒸馍烧饭,小的炒菜烧汤。
据不少饭店的老厨师讲,烹调技术高低的关键是看火候。可他们说的都是用煤气灶或燃气灶烹调时的技巧,但用柴草烧锅可是另外一门学问。村里的女子、媳妇学做饭,都要先从烧锅学起。啥时点火、啥时撤柴,咋样火小、咋样火旺,来不得半点马虎。否则,要么做不熟,要么失了味。当地的老人总结了这样一套烧火的经验:“烧文火,慢放柴;烧旺火,勤放柴;烧大火,多放柴,手边风箱拉起来。”话是这样说,可做起来就不容易了!就说这烧锅用的柴草吧,有的树枝没晒干,点着的火半死不活的,结果误了旺火,一锅菜炒得缺滋少味的。还有一旦赶上倒卷风,算是你倒霉。烟囱不但不走烟,反而会通过灶台口向窑洞里灌风。刹那间,窑洞内浓烟滚滚,熏得人眼睛流泪,喉咙发干,闹得做饭的人和烧锅的人直吵架。
当年在陕北,说到锅灶,又会扯起它的搭档——风箱。风箱一般放在灶台的右侧,以便于左手添柴,右手拉箱。这真是个极其简单而又聪明的发明:一个长方形木箱的两端,各有一个进气口。通过箱子拉手的反复推拉,空气不断被吸进箱内,然后被推到灶坑中。风助火势,火借风燃,灶坑里的火才会越烧越旺。
拉风箱也有学问。火势弱时,要轻拉慢推,否则火容易被吹灭。等引火的穰柴充分燃烧时,再放些树枝就可以急拉快推了。如要蒸馍或炒菜,需烧硬柴时,则要用力推拉,以产生更大的风力,让火势强劲;要是煮个稀饭熬个汤,则轻推慢拉缓缓而来。总之,拉风箱不能急,要用巧劲,或长拉短放,或快拉猛推,这样才能持久且不费力。轮值做饭时,我最喜欢的活就是拉风箱。听着风箱那不紧不慢的响声,看着锅灶里熊熊的火焰,闻着充斥满窑的饭菜香味,一种幸福感便涌上心头。风箱响,炊烟升,辛劳一天归来的我,心里头才会踏实。
下苦的知青们离不开炊烟。每天收工回来,天完全黑了,大家懒散地倚坐在门槛或炕沿歇息,呆望着萤火虫般大小的煤油灯。直到风箱清晰而有节奏的“啪嗒”声响起,灶台的火光窜出锅灶映红窑壁,炊烟夹杂着火星从烟囱中缓缓飘出,窑洞里才逐渐恢复了活力。
陕北的冬天特别冷,常常是大雪封门。但也正因为如此,炊烟袅袅,息息不绝。知青们无处可去,便围挤在男生宿舍兼厨房的窑洞里,围拢在点燃的土灶前,伸出冻僵的手去烤火。有时,灶膛里的火烧到了树枝上的结疤或虫眼儿上,噼啪乱响,火星四溅,落到我们的头上或脖子里,慌得大家乱作一团,又蹦又跳。小小的屋子里一时间闹哄哄、暖融融的。锅烧热了,炕煨暖了,大家又爬到炕上,或打牌,或聊天,或看书。
过年的时候,炊烟袅袅变成了日夜常飘。蒸软馍、摊黄黄、炸丸子、炖烩菜,土灶天天被烧得热气腾腾,整个窑洞年味十足,人们静心品尝着用柴草烧出的美味佳肴。炊烟陪伴着我们受苦,炊烟伴随着我们享乐,炊烟驱散了我们的忧愁。
由于陕北生活贫困,菜蔬稀少,肉鱼奇缺,做饭蒸煮居多,爆炒较少,烹调相对简单。我们知青小组共计6人,从插队开始就自己做饭,也没有分过灶,大家轮流值日当炊事员。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了做饭能手。大锅能蒸糜子馍,小锅可炒洋芋丝。到第二年春节时,我们杀了一头自己饲养的大肥猪。半扇卖掉换来零花钱,半扇留下自己吃。整个正月里,香味不断从知青入住的窑洞里溢出,乡亲们指点着我们窑顶冉冉升起的炊烟赞叹道:“北京娃这下能行咧!”
炊烟袅袅,不仅养育了我们的身躯,也使知青的爱情生活披上了神秘的面纱。如果说艰苦卓绝的上山砍柴使我见识了老伴当年的英勇顽强,那么细微的生活情景更让我了解了她的内心世界。老伴出生于江南水乡,是世代名厨之后。插队的轮班搭伴做饭使我俩走到了一起。那时做饭不像是推磨,专职于此。而是下工后,别人休息,你俩做饭,以此轮换。作为名厨之后,掌勺自然归她,烧火当然属我。黑黢黢的窑洞里,雾腾腾的锅灶前,让我有机会仔细端详她。轻盈纤美的身段、如花似玉的面容,众人称她为“女神”。但此时,她的厨艺更令人叫绝。几个回合下来,面条擀得长溜溜,馍馍蒸得香喷喷,米汤熬得稠乎乎。不仅如此,经她巧手烹制,漏鱼、搅团、洋芋擦擦等本地小吃也陆续登场。和我当初不明白一个娇柔弱小的女子,怎么能和我们男同学一道上山砍柴一样;一个从小生长在江南、吃惯大米饭和淮扬菜的女子,怎么这么快就学会了做陕北饭菜?冥思苦想不免走神,一次炭火蹦出锅灶,引燃棉鞋,我却茫然不为所知。直到“女神”闻到异味,我才发现自己的棉鞋被烧了个洞。不过我也有“英雄救美”的机会。陕北的锅大,用石板做的锅盖很沉。如需掀锅盖,只能用力推。但是稍不留意,推石板的手就会蹭到锅沿上,瞬时间破皮流血。“女神”力气小,每次掀锅,我总是抢先一步替她完成。不过就算自己再小心,也有被划破手的时候。每当这时,“女神”都会失声尖叫,不知所措。我则抓起一把柴灰,涂抹在伤口上,大义凛然故作英雄状。就这样,风箱一声一声地拉,火光一闪一闪地亮,炊烟一股一股地飘。一屉屉的馍馍蒸熟了,一锅锅的面条出锅了,一盘盘的饭菜摆上了,我们的大事也就定下来了!风箱配土灶,烧出生活好味道;憨男遇美女,演奏世间幸福曲。这样的人间烟火怎么不让我驻足流连、倾情向往呢?
土灶与炊烟,共同成就了我们生命中的人间烟火,绘就了乡村最美的风景线。它缥缈的身段每天都轻悠悠地缭绕在脑畔上。早晨像是唤醒日头的红丝巾,晌午则是笔直的通天柱,晚上就变成了一件温情脉脉的青纱衣!大城市烟囱冒出的黑烟绝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炊烟不仅仅美丽,还有一股独特的香气。山上有多少种草木,炊烟中就有多少种味道。苦艾的清香,青蒿的浓烈,狼牙拐的甘醇,玉米秆的清冽……一半是微呛,一半是甜美,混淆在一起的清香美味妙不可言,与京城胡同里燃烧的煤球蛋子和蜂窝煤所产生的气味相比,绝非一个档次。
我站在村口,望着冉冉升起的炊烟,想着锅台灶坑里的烟火,他们正以一种奔马的姿态,凝聚着火焰的最后热情,钻进弯曲八卦的炕洞,涤荡着阴暗冷酷的腐败,最后裹挟着一股浓烟,冲天而起,飘然而去,最终化为乌有,多么像一个陕北汉子的生命历程。
捋不直炊烟的是风,捋不顺乡愁的是人。离别陕北半个多世纪,我仍然怀念那些漂浮在窑洞上空的炊烟。因为炊烟升起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乡土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