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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3月26日
从此,相见只能在梦中
杨旭

  “从此只能在梦里与你相见了!”这是我身穿皓衫、披麻戴孝、泪流满面地跪地目送父亲大人的灵车缓慢离开院子时,心底翻腾出的一句话。
  疫情无情,阻挡了好多想送送父亲最后一程的人们的脚步。父亲离去得突然,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又恰逢疫情管控最紧张的时期,按照防疫政策的要求,父亲的后事一切简办。没有吹手,没有礼生,上祭、行礼、游食等环节统统都取消了。在父老乡亲们的帮助下,父亲平安下葬。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雪,雪花不断从天空簌簌落下,仿佛和我一样悲伤和不舍。
  父亲在世时,读到有关父亲的文章,似微风拂面,少有点滴触动。父亲仙逝之后,类似的文章从不轻易入目,生恐有些情节让我的泪水溢满眼眶。清明的风和雨夹杂着忧思,让我愈加想念父亲,很期待能在梦里遇见他。夜那么深长,盼望着我们父子能相逢,哪怕是一刻也行。可整整100天过去了,父亲并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
  昨夜,他终于来到了我的梦中。场景是如此熟悉而亲切。年迈的父亲病倒了,不是很严重,还和原来一样,背驮腰弯,还能拄着拐杖行走,走路一跛一瘸。他在医院的病床上侧身躺着,吊完针,我拿着毛巾蘸着热水给他擦身。擦完之后,我下楼结账、办出院手续时被告知当天出不了院,只好返回病房。可房间里多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其中,还有父亲认识的人,相互聊得很开心。父亲还是和以前那样,嗓门大,声音高,言语中流露着自己走南闯北,天下事无所不知的自豪感。见我进门了,父亲说:“咱们走吧。”话音刚落,我的梦醒了。这是父亲离开后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音容还在,笑貌依存,只是人永远不在了。
  这是父亲离开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也是我于父亲离开后第一次梦见他。在寂静的夜晚,我追忆着一件件和父亲有关的往事。
  我家祖辈居住在黄河西岸宜川县壶口镇一个叫寨子的村子。父亲出生于日寇侵华的岁月,就连他的名字都很有战斗气息。父亲名叫杨鸿昌,拆开来解释如下:“易山上打一仗,草木皆兵(杨);身带鸟枪,跨过金沙江(鸿);日出东山头,圆月争光(昌)。”名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给起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农村孩子中很少有人上学的情况下,一辈子教书育人的爷爷决意供父亲读书,并一直供到了初中毕业。1958年,19岁的父亲响应政府号召,成了西北农业机械厂钳工车间的一名工人。因为父亲干活认真且不惜力,加上有点文化知识,不久就成了厂工会的一名宣传干事。1959年,经人介绍,与母亲结了婚。他们的婚礼非常简单,做了一桌饭菜,买了两袋喜糖,把重要亲戚和村里人凑到一起吃个饭,就算完事了。
  因为父亲出过远门,见多识广,成了村里“支边”的最佳人选。1960年,父亲追随西北农械厂去了青海支边,被分配在青海西宁森林工业局,工作主要是搞农业生产。据父亲回忆,当时,汽车行驶在高原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人坐在车里上下颠簸、前后摇摆,那翻肠倒胃的感觉实在是难受。有时吃不上饭,他还曾一整天只吃了两个冻萝卜。空肚子吃萝卜的碴心感觉,他永远记得。
  在青海参加林场建设时期,父亲做过汽车修理工、宣传员、炊事员。父亲说青海那时候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风沙特别大,年年都有沙尘暴,风刮起来,让人眼睛睁不开、脚站不稳,人不由自主随风跑,飞沙走石的恶劣天气还会弄出人命来。他们工地上有两名山东的队友就因沙尘暴遇难了。青海的冬天特别冷,风裹着雪,发出“嗖嗖”的尖叫,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他们经常在冰天雪地中咬紧牙垦地、修路、架桥。腿冻麻过,手冻裂过。直至后来,风一吹,父亲的眼睛就流泪;天冷了,稍微不注意,父亲的耳朵就溃烂。这都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在青海,父亲有机会转正成为一名正式工人。但当得知因某种原因被搁置的时候,父亲也曾失落过,彷徨过,焦虑过。
  现实总会有一些无奈,但父亲从未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无论沙土飞扬、烈日当头,还是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在各种劳动中,父亲都兢兢业业,尽心尽力把工作干好。他认为只有这样做,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才会得到改变。
  如果说青海支边生活对父亲来说是揉搓,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则是熬。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爷爷被送往外地进行劳动改造。那时吃粮按工分计算,小脚的奶奶、刚过门的母亲、未出嫁的姑妈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她们起早贪黑,吃尽了苦头,一年到头却分不了多少粮食,还有可能要欠生产队的。少吃无穿的日子是苦涩而恓惶的,那种艰辛无法形容。当得知家里的生活窘迫不堪,父亲便向组织请了长假,回到村里。
  1964年,父亲又去新疆支边,随新疆兵团农十师某团远足中苏边界。后来,但凡有大兵团会战,父亲都以生产队义务工的名义参与,比如梅七线铁路、厢士川水库的建设等等。那时候工程建设机械化程度不是很高,依然是原始的人背肩扛,其中的劳累只有从事过这项工作的人心里最清楚。在309国道陕西许士庙段的会战中,有一次山坡塌方,父亲整个人都被埋了起来。幸亏工友们手脚麻利。虽说父亲的命保住了,但身体多处粉碎性骨折,落下了终身残疾。病愈后,父亲终于踏实地回到了村里,结束了“外出务工”的生涯。
  在那个年代,穷和苦是生活的底色,但陪伴父亲的,除此之外还有汗与泪。困苦造就了父亲坚韧隐忍的性格,也滋长了他坦然面对苦难的信心和力量。我的爷爷曾对我的父亲说:“人这一辈子全要靠熬,熬完初一熬十五,熬完正月熬腊月,当熬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就能体会到熬的内涵。熬是积蓄力量,不泄气、不轻易放弃。”后来,父亲又把这段话讲给我听。
  改革的春风吹散了天空的阴霾,浑身充满干劲的父亲,不仅耕种着生产队分的8亩多责任田,还开垦出5亩多荒地。在田间地头,父亲见缝插针地种豆子、种瓜菜、种油籽等等,种下了一季又一季的期盼,收获着一茬又一茬的希望。收麦时,父亲顶着炎炎烈日,头戴草帽,脖系围巾,右手握镰,左手攥麦。一阵阵镰刀割麦子的唰唰声响起,一行行麦子犹如韭菜般倒地。父亲把麦子捆起来,用架子车将其一车车地拉回家中,堆满场院。除了干好地里的活,父亲还养猪、养羊、养牛。我们村有以前驻军部队留下的一些废弃窑洞,父亲一直都有利用这些窑洞养鸡养兔的想法,但最后一直未实现。这对父亲来说,也许或多或少是遗憾吧。
  父亲常说:“人富不离书,人穷不离猪。”他坚信知识就是力量。他在儿女们的教育方面投入了太多的精力,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当然,儿女们也以自己的成绩回报了他老人家。
  父亲的一生平平常常,没有像他姓名中隐寓的那样带兵打仗、开疆拓土、保家卫国的人生经历,但他有着属于自己的战场。在自己人生的战场上,他凭借坚韧与顽强,一次次和命运拼搏,和生活战斗,始终向着幸福与美好前行。
  夜晚来临,繁忙散尽,我期盼父亲能够再次悄悄潜入我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