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夫为兔年春天做准备时,还是虎年的寒冬腊月,距离温暖春天的到来还有一段光景。农人在春天里干活叫种阳春,为种阳春做准备叫备春。
在湘西,每一个新年的阳春,都是从先一年的寒冬腊月就开始准备的。寒冬腊月的湘西,就像一个大冰窟,零上五六度,却是透骨的冷。在火塘边烤火,胸膛烫得冒汗,后背冷得发抖。姐姐和姐夫,就在这样的寒冬腊月下地,从冬眠的土地里抢来年的收成。
一大早,姐姐姐夫就开着农用三轮车上山了。农用三轮车上,放着锄头、筛灰篮和一架小型的农耕机。一栋栋木屋农舍,一声声鸡鸣犬吠,一坝坝田园田野,和一山山青翠秀色,都擦着姐姐姐夫身边而来,又从姐姐姐夫身后倒去。寒气和雾气跟着,将姐姐姐夫包裹。山色和山影跟着,与姐姐姐夫同行。
姐姐姐夫先要烧制草木灰,这是乡间最易得也最实惠的有机肥料。烧制时腾起的浓浓白烟,像一支巨大的狼毫在婉转运笔,为农事增添了飘荡的诗意,那是严冬里最温暖柔美的一笔。当它徐徐收笔时,姐姐姐夫用筛灰篮把灰一篮篮筛下,顺着筛眼飒飒漏下的草木灰用于肥土肥泥,剩下的炭渣用来烤火取暖。
烧好草木灰,姐姐把灰均匀铺撒在坡地上,姐夫则开动农耕机翻耕。农耕机来到姐姐姐夫家好几年了,不但熟悉了家里的一切,也熟悉了山坡上的一切。姐姐姐夫更是熟悉农耕机的脾气,把农耕机驯服得比耕牛还要听话、勤快、有力。偌大一块坡地,很快就犁完了。要是以往,夫妻俩要挖一整天。
在姐姐姐夫眼里,满地铺撒的草木灰,就是满地的乌金碎银。一整片泥土被农耕机像翻面团一样一溜溜翻开,被一锄锄翻晒,草木灰也与泥土紧紧交融,成为喂肥庄稼的养料。
翻耕完后,姐姐把翻耕的土地平整好,姐夫开着农用车一趟趟把备好的粪肥运到地里,一层层泼洒。这片跟了姐姐姐夫几十年的地,在他们年复一年的精心伺候下,一年比一年黑,一年比一年肥,黑得发亮,肥得流油。尽管虎年里半年都没下雨,那泥土还是带着湿气和地气,一捏,就能像海绵一样捏成一团、蓬松开去。
姐姐姐夫都是在泥土里生、泥土里长的,伺候了泥土大半辈子,他们生命的颜色已是泥土的颜色,他们的情感和寄托与泥土紧紧相连。他们已是泥土的一部分。他们最懂土地对人间的意义,他们像疼爱子孙一样疼爱土地。
在另一个村庄的哥哥嫂子,一样不会让他们的农田吃亏、挨饿。哥哥虽然也七十来岁了,身体却比姐姐姐夫好,还挑得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背得起一百多斤的东西。干涸了半年的农田,已经坼裂了,哥哥得抢在雨水来临前先翻耕一遍。
哥哥上了年纪,耳朵已经不太好使了。嫂子骂他,他笑呵呵的,听不见;天上打雷,他懵懂懂的,听不见。但田土和庄稼的一呼一息,他听得清清楚楚。一坝子干涸得没有一滴水的稻田,只剩下收割后的稻草桩子和茬子,排着整齐的队列,有如待阅的方阵。哥哥犁田用的是旋耕机,比姐姐姐夫家的农耕机更加先进。旋耕机一进农田,那板结的泥土就一下子翻开松散、搅碎平整了,那满田的稻草桩子和茬子也都被打成细碎的粉末了。
以前,村庄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农田里忙碌,到处都可以看见一头牛、一架犁、一个人、一丘田的乡村风情。现在,人们只能看到哥哥一个人犁田了,因为一个村的人都请哥哥用他最先进的旋耕机帮着犁。有了旋耕机,全村的牛都可以放假了。全村人只要准备稻种、谷种和蔬菜种子就可以了。
在后辈心里,这些农活辛苦,他们心疼老人。可在哥哥姐姐这辈人眼里,这根本不苦,反倒乐在其中。姐姐说,有什么苦的呢?现在耕田有耕田机,犁地有犁地机,收割有收割机,打米有打米机,榨油有榨油机。秋收时,也不用像以前一样翻山越岭地一担担往屋里挑,乡村公路通到了每一个村,机耕道通到了每一面坡,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了整洁的水泥路。条件好的,开着小车、三轮车就把粮食运到家了;条件差点的,推着板车,就把粮食推到家了。哥哥说,现在不用交农业税,国家还给种粮补贴、植树补贴,到哪里找这样的好日子呢?
如是,乡村的土地最先醒来、最先温暖、最先立春。播下风,风就协调和畅;种下雨,雨就百依百顺;撒下万物,万物竞相生长。农人的辛劳,农人的希望,农人的梦想,就最先生根发芽、最先美满收获、最先激动人心。
春光和秋色,永远不会辜负哥哥姐姐这样种阳春的人。
(作者系著名学者、作家和文学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