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插队。每次回家探亲,都要先到延安城,在那儿坐长途汽车到铜川。在铜川就有了火车。延安去铜川的汽车早上5点多发车,要开近乎一天。下午到铜川,去赶一趟开往西安的火车。我们在延安没有熟人,城里没法过夜。回家的人都是直接从山里出发,连夜走山沟走川道去延安。
回家探亲出发的头天晚上,我在知青灶上喝了许多小米粥,又揣上块玉米饼子,跟灶上盘了两斤小米,装布袋里,准备带回家。
半夜,推门出来,见山明月亮,心中安定。迈开脚步,出了庄子。
过了天塔村,前面就快走到黑庄。忽然见路旁边立了一棵半截子枯树,略粗,没有了枝杈。我不记得那个地方有树。想想,是自己记错了罢,就从树旁走了过去。那树忽然动起来,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我脚一软,差点坐地上。回头看,月光下竟立着个老汉,裹件羊皮袄,反穿着,树皮似的。月光下没看出来,把他当树了。我说:“嗨呀,你把人吓死啦!”他又问:“谁?”我说:“万庄椿树峁的知青。”他倒说我:“你把我吓的。咋这阵儿往出走?”我已然镇定,就说:“回家探亲,要赶汽车。你从哪搭儿来的?”他说是黑庄的。是个谁家,贾家米家折家?总是黑庄那三大家。而今忘了。他下半夜去干什么也忘了。总之那次他把我差点吓死。下半夜在大山里走,山道上不可能有人。突然冒出来个人,那肯定见的是个鬼。
凌晨5点钟,天还是黑的,延安长途汽车站里却已经乱成一片。我终于上了车。那座位窄窄的,我也不管不顾,把头靠在前面椅背上,呼呼大睡。人走一通宵夜路,又吃了惊吓,困乏得不行。长途上睡一路,浑不知司机开到哪儿了。只记得中途停车,说叫下来吃饭。我懵懵懂懂跟着众人下了车。看看路旁的小馆儿,卖着饸饹、炒洋芋条、羊腥汤都黑黑的,就没吃,把自己带的玉米饼子掏出来啃了,又到车上去睡。最后听到一片嚷,说是铜川到了。睁开眼,看看天色昏昏,已经是下午了。
铜川火车站是一个大房子,房子后面就是站台,有许多铁轨。揉揉眼睛,人清醒了。走到车站,到售票处买了去西安的票。售票员说要过一个多钟头才开车。火车就停在站台上,是一串铁闷罐子货车,铁锈的褐红色。车门侧开,铁锈的大推拉门。门大敞着,里面黑洞洞的,地上坐着好些人。
走出车站,过了大街。对面是个饭馆,挺大,是国营的。我一头就钻了进去。看看墙上的价目表,发现这里的饭菜比延安饭馆中的丰盛太多,过油肉回锅肉红烧肉酱爆肉都有,还有个糖醋里脊,价格最为昂贵,竟要6角5分钱。我摸着兜里那张母亲寄的5块钱大钞,觉得有底气。
饭馆开票处根本就没人排队,都在挤。我费了半天劲,才挤进去。要了过油肉,要了红烧肉,没有米饭,就又要了馒头。想想够了。虽然糖醋里脊很馋人,但想着太贵。交钱时候,忽然觉得:“机会不容易,就这一回,过回瘾吧!”就跟开票的小姑娘说:“再加一个糖醋里脊。”
两份肉菜很快就来了。肉菜很香,就了馒头很过瘾。不一会儿,就被我一扫而光。但糖醋里脊迟迟不来。催了几次,也不见端上来。想着是那菜太贵,没有人点,怕要单独做,所以慢。这时,见同桌坐的两个人抹了下嘴,都站起来,嘴上说:“快走,到点儿了,火车要开了。”我听了后问他们:“你们哪趟车啊?”其中一个人看了看我说:“哪趟?下午就一趟车,去西安的。到点儿了,你没听哨子响?”
这时,听到车站方向果然响起了哨子声,那大概是准备发车的信号。我吓坏了,腾地站起来,冲向开票小姑娘说:“火车要开啦,糖醋里脊我得退啦!”小姑娘说:“已经给你炒上啦,你去跟灶房催去。”
我一下冲进灶房,呆住了。灶上熊熊大火,火苗蹿了数尺高,到了房上。一大师傅在“叮咣叮咣”颠炒,锅中金黄油亮,灶房里一派金红。
胖大师傅回转身,“哐当当”地将糖醋里脊扣大盘。满满一堆,给的好分量!这糖醋里脊做得漂亮,肉块炸成一块块“黄金”,糖醋汁如蜜,是流质的琥珀,浇“黄金”上,晶莹明亮。
我道了谢,端起盘子就跑。大师傅看着笑。
到了厅堂,很是作难,因为没有东西装糖醋里脊,所以没法拿走。那时饭店还都没有打包带走这一说。于是先抓起两块里脊,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去,一包热油呲出来,结结实实烫在喉咙上,疼得人一哆嗦,心里却快活:真香啊,这么多油!口中急急地嚼,嘿,肉嫩的,酥的,油的,酸酸甜甜的,外壳微带了焦脆。哦也,太好吃。
我一边把圆馒头掰开,往里边堆满里脊,夹好。看看盘子里还有好多,就抓了塞嘴里。又把余下几块里脊抓手上,也顾不上油啊烫啊。大山里头的日子,那么缺油缺肉,这么好吃的里脊,机会多不容易啊,扔了就太可惜了。那肉挂满油汁,刚炸出锅,烫得嘴也痛,手也痛。
我一手捏着馒头,一手抓着肉,背上背着装小米的包。人窜出饭店,拼命跑,跑过街,冲进站台。进站口的小栅栏门开着,没了检票的。火车已经滑行开动了。闷罐车的大铁门是一直敞着的,一路都不关。听到一片哨子响,听到一片厉声大喊:“站下!站下!”我箭步上前,一个虎跳,飞进车厢,栽到地上人的身上。那人大叫:“咋往人怀里撞呢嘛!”看是个婆子,赶紧挣扎坐起,跟人家紧着道对不起。
手上攥着拳,还握着那把肉。
车厢的地上坐满了人。我寻个角落,也坐地上,静下心吃那份糖醋里脊。先把手上那一把肉吃光。手被烫得红红的,满是油腻,但是心意满足。又去慢慢吃夹肉的馒头。这时就觉得喉咙异样,嘴里喉咙里嗓子眼里,都烫起来了大泡。心里知道坏了。
回到家,父亲大皱眉头,说人得要有点自制,不能馋成这样。母亲叹气:“你插队的是什么穷地方嘛,馋得人要变成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嘴里的创面一直不愈,疼得睡不着觉。嗓子严重感染,喉咙发炎,腮帮脖子肿起。只能每天去医务室打针,也只能慢慢吃流食。折腾大半个月,才好了。
事后回想,这份糖醋里脊有问题,它用的不全都是里脊块,而是掺了许多肥油块。还不是肥肉块,是大油。大油块拌粉,炸得结壳酥焦。在那个没油的年月,它混在里脊肉里边,格外晶亮焦香。还挂了酸甜,更助了味道。只是刚炸完就吃进去,大油要比肉烫,造成的伤害也大。
但是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糖醋里脊了,也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醋里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