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第一年,农闲了,想家的情绪像感冒一样蔓延开来,大家不约而同酝酿着回北京过春节。
生产队不同意知青一起走,要求分期分批。为了防止超假,第一批回家的同学必须在假条上签字按手印,保证按时归队。为了不影响下一批同学回家,第一批同学只好委曲求全按了那个有伤尊严的红手印。
当年,回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汽车、火车要倒几趟。在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抄小路进城。冷风嗖嗖的,出过冷汗的脸被风一吹,像小刀子割般生疼。我们浑身冒着汗,好不容易走到车站。大伙合计得找个地方躲躲,不然挨到第二天早上,就都冻成冰棍了。
我们寻寻觅觅,找到了一个闲置的邮政车厢。大伙一窝蜂钻进去挤成一团,牙花子打架的声音清晰可辨。想笑,可哪里笑得出来?腮帮子的肌肉都冻僵了。
受了一夜的罪,买到的还是卡车票。十冬腊月,我们站在卡车上,冷风刺骨,没处躲藏,流出的鼻涕都冻成冰溜子了。好不容易挨到铜川,我们个个都双脚麻木、上吐下泻,感冒了。
刚回家四天,中央下达一号文件疏散人口。父亲单位通知,被审查人员及其家属一律去江西奉新五七干校,父亲也在其中。火车上都是去干校的人。我疑惑,哪来这么多有问题的家庭和有问题的人呀?我刚刚从陕北农村“逃出来”,又要同父亲去江西干校。这是怎么了?
到了目的地,父亲被安排住进“牛棚”,奶奶、妈妈、我和弟妹五口人挤住在半间平房。这是一处劳改农场的旧址,条件极差。看着这简陋、阴暗、潮湿的半间房,想起延安破旧不堪的土窑洞,我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心中渺茫而无望。
点名时,我向干校队部交了那个按了手印的假条。假期临近,造反派找上门来撵人,态度恶劣。
离京时,家里的房子退给了单位。北京没家了。找谁?住哪?没有着落。一个人回生产队,多孤独呀!进退维谷,我不敢告诉家人。因为他们解决不了问题,还会为我担心。于是我只能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我有办法,收拾行囊只身上路了。
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人在旅途,不知下一站在哪?心在无奈中流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遇山爬山、遇水涉水了。
回北京暂住在同学荀梅家。人住下了,心却没有一天安宁过。我得知荀梅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即将回京过年,就悄悄去北京站买了回西安的车票。荀妈妈知道后,哭得很伤心,难过地说:“孩子,你命苦,但凡房子大一点,都不会让你走……”我很感动。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不能影响他们一家人的团聚。到了铜川,买车票遇到大难题。四五天过去了还没着落,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碰到一个和我一样返回延安的女知青,为了省钱,两人挤到一张小床上,想办法找记者买票,拖了七八天才回到延安。
一路奔波,千难万险,终于到家了。天大地大,可是那时,我竟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没想到的是,能让我安身立命的,竟然只有那个陕北遥远的小山村;那个虽然破旧,但可遮风避雨的土窑洞。
这是我第一次回家的遭遇。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想当年,我们这些北京知青回家,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