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万年嘶吼处。延河的浪花抒情处。酸枣树扯人衣补袖留人处。清凉山。周围都是土山,它不是,它是石山。但毕竟,黄土高原统摄着它,山顶上依然覆了一大坨黄土,到热月天,树绿了,庄稼绿了,绿成碧玉的山顶。除此而外,便是一山粗糙坚硬的白白黑黑。石裸出山的风骨,山的历史,山的力。石头或高或低,或凸或凹,或单或叠,或断或续,或尖或钝,或直或曲,或冷或热,或喜或怒,或庄严或活泼,气象万千。山上住了人,路是石头,屋是石头,廊檐是石头,门和窗,也是石头。饲养的公鸡母鸡虽然不是石头,翎毛一抖,却也抖下了石头的芬芳。摔个金属物件于地上,便溅起石头与金属的交响,灿若节日的礼花,久不凋谢。
中国关于石头的神话很多,它更复如此。登临它时就立时踏进了神话的氛围。一块庙宇般大的仙人石,面团般扭了几扭,晃一团野乱怪黑,高悬于头顶。传说仙人吕洞宾曾站在它的上面饱览延安风光。吕洞宾是一竖,它是一点,点成个特大的感叹号,教普天下为之一震。吕洞宾飘然去了,一竖飘然去了,留下这触目惊心的一点,给世人留下了永远的刺激。它充满了动感。它甚至像挟着啸声。想它应是吕洞宾离开的时候,脚下一蹬,便滚动起来,一直滚到今天,滚到今天还在滚。
一连四个石窟,是万佛洞。石壁上熙熙攘攘,是佛;石柱上熙熙攘攘,是佛;熙熙攘攘簇拥着正庭,是佛,是大佛。熙熙攘攘的佛容佛貌,造型生动,刀法洗练,仪态优美。那眉目,含情生辉;那手足,疑硬疑软,疑石疑肉,里边疑有血脉涌流。特别是一个菩萨坐像,活脱脱是个随时都可以离开石头的生命了。她一腿下垂一腿翘着的姿态,哪里还受着天宫戒律的束缚?
这山,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景,还有许多洞,还有许多摩崖石刻。它们无不给这山涂上了一层最浓重的古意。然而,就是这座最古老的山,到了本世纪三四十年代,却吹来了最年轻的风,荡起了最年轻的歌,干起了最年轻的事业,并且有了一个最年轻的名字——新闻山。新华通讯社、新华广播电台、解放日报、群众日报,摩肩接踵,笑脸相迎,都在这儿驻扎。还有,中央出版发行部也挤上去,中央印刷厂也挤上去,新华书店也挤上去。这新闻山,无愧是新世界新闻出版事业的巍峨中心。
与这儿的浓重古意相匹配,当年,电台的发电机是最古老的,印刷厂的机器是最古老的。机器安在万佛洞里,人们就工作在万佛洞里。而山顶新挖窑洞,石畔才砌石屋,万佛似的,住满了编辑、记者、学问家。每当下了班,吃了晚饭,山麓的延河岸边,山腰的仙人石上,有新闻战士游玩。延河似陶潜临过的清流,仙人石如陶潜登过的东皋,效陶潜,“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何其洒脱!
那边一隅是一道石崖,石崖上伸出了一溜岩石。石崖下是一条狭窄的空地,阴暗暗的,阳光照不到;但留心一看,一条条隆起如粗绳细绳一般的石头的线条,画成的是石云?云石?石霞?霞石?无法说清。只晓得,石头是僵死的,它却流动;石头是凝重的,它却飘逸。那是诗仙眼中的景致。望着它,就像看见丁玲在这里主编的《解放日报》副刊,发表了多少好作品。望着它,就像看见黄河从它上面流来,汹涌过诗的峡谷,奔腾过散文小说的平原,浪漫了古典的现代的中国文学。
从当年到今天,天翻地覆,世界的变化多么奇伟!连这清凉山,也一层层一排排,修起了无数新潮建筑。展眼望去,造型独特的大楼,两层三层的水泥平板房,薄壳窑,阳台,涂了漆的钢筋栏杆,电视天线,摩托车,飘飞的红纱巾……喧嚣着一片生活的灿烂。没变的,是山上的石头。还有一样也没变,那就是深储于人们心坎的、像清凉山的石头一样永存的优秀文化传统。一股一股吹过山头的西北风,宣泄着民族的尊严,革命的骄傲,人民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