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2月6日,是我去陕北农村插队落户的日子。俗话说“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那天早上,母亲起得很早,为的就是要给我包一顿饺子吃。白菜是家里现成的冬储大白菜,五角钱的猪肉馅是头天凭肉票买好的。分量虽不多,但在当时也算是奢侈的。
平时很爱讲话的母亲,今天却沉默不语,只是低头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偷眼望去,只见她背过身去,不停地用衣袖擦着眼睛。饺子煮好了,母亲把饺子端到了我的面前,不知为何,一向爱吃饺子的我此时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区区几个饺子,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来扒拉去,却怎么也数不清有几个。刚刚勉强咽下两个饺子,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与我道别的左邻右舍。有的送我毛主席语录,有的送我毛主席纪念章……好不热闹。临走前,我和母亲在老宅前留下了一张合影。
我和母亲是乘坐无轨电车前往北京站的。由于我乘坐的是知青专列,所以那天北京站大开方便之门,凡是给知青送行的人无需购买站台票。
我们走进火车站一看,可能是沾了专列的光,列车被停靠在一站台。此时锣鼓喧天,彩旗飘舞,红色歌曲连续播放,气氛异常热烈。
站台上,很多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与被送行的知青们进行合影留念。我们班留京的部分高中同学也赶来给我送行,大家纷纷与我合影留念,随后,我与母亲也进行了合影。
列车终于依依不舍地启动了。此时,站台上,车厢里,哭声一片。车厢的玻璃窗上贴满了各种带有复杂感情的泪眼婆娑的面孔。站台上有几个前来送行的人随着启动的列车一边奔跑一边不断向车厢里的人挥手告别。我隔着玻璃车窗,在喧闹的人群中找到了母亲。只见她呆呆地靠在候车室的墙壁上,久久凝视着我们这趟缓缓启动的专列。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专列到达西安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当年还没有北京直达延安的列车,要想去延安,需要在西安换乘北上铜川的拉货的闷子车,到达铜川后再换乘汽车前往圣地延安。由于我们乘坐的是知青专列,铁路部门破天荒地临时调度安排这辆专列直达铜川,省却了不少换乘的时间,故我们于当天中午就到达了铜川。至于那个下午和晚上在铜川是如何度过的,已经记不清了。
第三天一大早,一长溜军用敞篷卡车已经在旅馆门口等候了。知青们各自对号爬上驶往自己插队所在地的车。由于人多,车厢里没有安放座椅,一路上,大家都像沙丁鱼罐头那样,一个紧挨着一个站立着。
下午时分,卡车终于到达了本次的目的地——富县茶坊。可是茶坊只是国道旁的一个小镇,距离县城还有2里多路。无奈,大家只好在茶坊公路管理站住宿了一夜。
第四天一早,我们一行人从茶坊步行到县城里。县知青办的负责人告知我们,由于下雪的原因,县城通往各个公社的县级土质公路完全不能通车了,剩余的路途只好依靠我们自己的双腿来走完了。
有位知青向知青办的负责人询问我们所要前往的张村驿公社的方向。只见那人用手朝南一指,说:“顺着这条公路照直走就到了!”于是,我们这群要前往同一目的地的知青们,按照他指点的方向,三五成群地沿着泥雪覆盖的公路开始了徒步征途。
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走了许久,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老乡。向老乡一打听才得知,要到张村驿公社,起码还要走好几十公里的山路呢!老乡看到我们畏难的表情,就说:“顺着大路走要绕很远的路,如果翻过这道沟墚,就要省很多路呢!”接着他又补充道:“不过翻沟墚墚的路不好走哇!”
我们几个知青一商量,管它呢!翻沟走!
可等我们真的下到沟底,就开始后悔了。崎岖湿滑的小路走几步就要摔一跤。好不容易爬上了沟对面的公路,一看,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于是大家咬着牙赶到了一个叫羊泉镇的地方,这个镇当时也是羊泉公社所在地。一位公社干部告诉我们,镇上有一个小旅店,可以无偿地接待北京知青,估计这也是县知青办事先打好招呼的。
这个小旅店东西两侧共有三排房子,东西两侧的独立房间的面积都不大,每间约有七八平米。房门是典型的对开式两扇门板,门框上均挂着一块写着“客房”二字的小木牌。房间里只有一盘土炕和一张小桌子,糊着窗户纸的窗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屋里黑黢黢的,还散发着一股怪味。
估计是快要过年的缘故,小旅店里空无一人。旅店负责人看到我们人数较多,就给我们开了一间坐南朝北的大房间。进门后,他指了指那个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大通炕说:“今晚你们几个就睡这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许是好久没有住过客人的缘故,房间里阴冷异常。掌起油灯四处观看,大通炕的炕席上铺着几块棕色的羊毛毡,而没有褥子。叠放在炕角的几床被子脏兮兮的分不出正反面,并且散发着汗臭味。四个长方形枕头的枕面锃光瓦亮,估计是长期被头油“包浆”的结果,看着就令人作呕。
鉴于此,看来今晚的觉是睡不成了,于是大家一商量,就决定围坐在炕上聊上一个通宵。但是在冰冷的炕上坐久了,也受不了。我来到旅店负责人紧闭的房门前问他:“同志,房间冷得很,咋办?”他隔着窗子回答:“房檐下有柴,你们自己烧炕吧!”我转身回到住宿的南房一看,房檐下果真堆放着一摞摞劈好的木柴。我招呼几个男知青每人抱了一捆柴塞到炕洞里,就准备点火。
但是烧炕这活对于我们这群北京的孩子而言,简直就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啊!用什么做引火物呢?这时一个知青说:“我刚才去茅房看到院子里有几把扫帚,我们不如用扫帚做引火物吧。”大家一听这办法,甚妙!于是我们悄悄地像做贼似的拿回两把扫帚,点燃后就塞到了炕洞里。有了引火物,炕洞里的柴终于被点着了,虽然大家被满屋的烟尘呛得眼泪鼻涕一齐流淌,但是望着炕洞里的熊熊火焰,顿时感到一切都值了。
随着房间的温度逐渐升高,大家的情绪也随之高涨,天南海北胡侃起来。这时候,大家都感到肚子里“咕咕”作响,仔细一想,都快一整天没正常进食了,每人随身的挎包里从北京带的各种小零食早都在路上吃光了。我们想,既然是旅店,就应该有饭堂吧?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了饭堂。推开虚掩的门走进一看,饭堂很简陋,里面只有两张桌子和几条长凳,每张桌子上均放着一个筷子篓。饭堂尽头,一个带有传菜窗口的套间估计就是做饭的伙房了。也许是很长时间没有客人吃饭的缘故,不但看不到做饭的大师傅,就连灶房的门也被一把铁将军紧锁着。看到此景,我们只好悻悻地返回客房。
大通炕被烧得暖呼呼的,坐在上面很是惬意,尽管困意已到,可是大家因为肚子里没食,却都睡不着。
正在这时,一个瘦小的知青悄无声息地返回屋内,我想他刚才一定是去厕所方便了。他掩好房门,悄悄地喊大家起来。当大家都坐起来后,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七八个白面馒头,我们一见,大喜过望。我连忙问他这馒头是从哪里搞到的?只见他狡黠地一笑,得意地说:“我是从饭堂传菜的窗口钻进伙房里找到的!”顾不上其他了,一个馒头掰两半,每个人分得半个馒头后立刻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大家因为肚子里有了食物充饥,故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清晨,由于火炕里的柴火熄灭的原因,外加没有被子盖,尽管每人都有一件棉大衣,却还是早早地被冻醒了。大家一商量,决定立即动身上路。因为一来还要赶很远的路程;二来唯恐小旅店的负责人起床后发现我们昨晚的“不良行为”。于是,我们一行人离开了羊泉镇。
剩下的路程离目的地还有30公里,这回行进的速度大不如昨天了。为了缓解疲劳,每个人均找了一根树枝作拐杖。当进入了张村驿公社的地界后,我们这群知青的队伍里因为有人不断地到达了所落户的生产队,所以人数逐渐减员了。最后只剩下我们几位要去张村驿公社的知青走完了最后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