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再一次来到白杨树坪这个村子,雨落在每年都落过的地方。村子在春风里料峭,村子里的春很瘦弱,连日子都是畏畏缩缩的。
这个村子是妈妈的故乡。我刚出生百天便被妈妈抱到了外婆家,一住就是5年。
在这个村子里,基本就一个“南”姓。妈妈的姥爷南世清有17个兄弟,姥爷又生有嵩山、远山、昆山、仑山四个儿子。妈妈的爷爷南嵩山这一脉就有23个子孙,妈妈是长子家的长孙女。所以整个村子里大的小的,我们基本都要叫舅舅、阿姨。
村庄中间有条小溪流,村里人都叫它小河岔。它把整个小村庄一分为二成前庄和后庄,外婆家住在后庄。外婆家门外有棵枣树,枣树下有个磨盘。我小时候就喜欢倚着这棵枣树,看枣树下的磨盘套上毛驴就把庄稼变成一粒粒种子;看村子的姨们被头顶大红花的毛驴一个个接走;看爸妈骑着自行车趟过60华里的尘土,出现在小河岔。倚着枣树等下地回来的外婆给我做猪油拌饭,等拦羊的舅舅从兜里给我掏一把酸枣,等放牛回来的阿姨一把将我抱在牛背上,然后我骑着牛,牛踩着夕阳,阿姨踩着牛粪,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5岁时,我被父母接回城里上了幼儿园。在幼儿园,我被逼迫着改了很多在村子里惯下的毛病。上小学后,每个寒暑假,爸妈忙于上班没人照看我们,就把我们送到武术班,跟着教练学习长拳。爸妈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教练能帮他们带娃,其次才是为了能让我们强身健体。但我和哥哥妹妹总会挤出一些时间,回到外婆的村子。
那时候回来,白杨树坪属地上的所有精灵都与我们结了梁子。我们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花花草草的命运挪到另一个地方。我们一路追踪螳螂,要跟着螳螂学习螳螂拳,用螳螂拳打败赵长军。我们惹得迷路的蚯蚓无主张望,胡作非为的蝗虫疯狂逃窜,快成精的蜘蛛气急败坏……我们偷偷跟着舅舅上山拦过羊,下河打过蛇;上树掏鸟窝,下地烧玉米。我们在河上架起的简易钢管上抹上稀泥,等下地回来的外婆走到钢管中间,我们就一齐蹦起来跳,导致钢管花枝乱颤,吓得外婆弯下腰,紧紧抱着钢管动都不敢动,直骂我们三个小兔崽子。
风路过,白杨树笑得落了一地的叶子,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时候,我们给擦伤的手指洒上黄土,就可以恢复伤疤;没有卫生纸,就用袖子擦鼻涕;我们用桑叶包着加入白矾的指甲花美甲。生病了,外婆就蹚过小河岔,走到前村头的赤脚医生那里求药片。不论谁病了,生啥病,赤脚医生都只开三种药——安乃近、去痛片、四环素。用纸一包,几毛钱,外婆和赤脚医生一样满脸的自信。夜晚。野了一天的我们倒头就睡,半夜也不知谁的脚丫敲打着锅盖,咚咚作响……
农村的晚霞映红了半个村子,把人的影子拉得好长。烧柴的青烟从家家户户烟囱中轻舞飞扬,一群群归来的牛羊一边走一边散落着粪便,对面山谷传来了外婆敞开喉咙喊我们回家吃饭的回声。后来,当听到某一首歌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看吧,天地如此广阔,我却永远走不出外婆的村庄。
后来,我回城里了;后来,外婆被在西安工作的外公接走了;后来,村里来了采油队;后来,大家都去采油队打工,荒芜了田地;后来,没有了小河岔,架起了一座桥;后来,我回村子的次数越来越少……
大约生命就是这样吧,一切总会过去,一切都会消失。
春天终将再一次来到村子,雨落在每年落过的地方,可再也落不到外婆的身上。枣树还在,年年开花、结果,果越结越小,越结越少;磨盘也还在,它磨走了很多毛驴,磨走了有外婆的岁月,磨走了我的童年。今天,我又倚在枣树上,却只是看到了对面山坡上外公外婆的坟,坟上长满了草。
村子没有了原来的模样。
想念外婆,那个我小时候一直喊妈的人……
起风了,白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