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让我概括一下当年在陕北农村的生活,我想用四个字就够了,那就是“种地吃饭”。自打一开春,扛着老镢上山掏地,直到冬至,就没有一日的停歇。每天除了三顿饭,其余时间就是干活和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在插队的第二年,我就对这种生活有点厌烦了。种地是为了吃饭,吃了饭好去种地,日子就这样循环往复,老乡们就这样度过了一生。
我很沮丧,不敢想以后的日子。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能够如何。我看着队里的福全老汉圪蹴在集边上卖洋芋的样子,曾和李兴他们打趣说,几十年后,那个圪蹴着的人,恐怕就是我。李兴说,到那时,咱俩就圪蹴在一起,也能有个照应。话虽这样说,这样的前景,着实让人心寒。其实干农活并不可怕,年轻时也有把子力气,脑子也不笨,没什么学不会的。怕的是一辈子的生活内容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好坏且不说,能吃饱就不错。
陕北多是山地,土地又贫瘠,气候是十年九旱,收成自然很低,所以陕北的农民管自己叫“受苦人”。我后来也在关中农村生活过,那里的自然条件和陕北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土地是平坦的不说,那肥沃的程度,直叫陕北人惊呼,说插下个棒槌也能长成棵树,一点也不夸张。你若见过关中的麦田,就知道当年刘邦为什么能够打败项羽。那麦子一垅一垅的,齐得像堵墙,密不透风。麦叶油亮黑绿,麦穗结实饱满,一个挨一个,一看就是大水大肥的待遇。到了收割的时候,成百里的金黄耀眼,村庄似乎都被麦子掩没了,光给收麦人吃的蒸馍,在案板上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反观陕北,就有点惨不忍睹了。即便在麦子成熟的时刻,山坡上也只见淡淡的黄色。几镰刀下去,麦秆也不够一抱,一亩地收个几十斤,就算不错。这就叫“广种薄收”。甭看收成不大,代价可不小,几捆麦子,需要翻山越岭地担回来,中途还不能歇息,否则揉了麦粒,损失就更大了。
种粮不易,吃粮就得倍加小心。若不计划着点,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断了顿,那可是要惹出大麻烦的。所以在陕北的多数地方,人们总是把红薯、洋芋、南瓜、萝卜等与粮食掺和在一起吃。磨面也用粗箩,尽量出数多一点,生怕糟践了东西。
事情也有例外。我插队的村子由于在塬上,耕地较多,尽管亩产也不高,但总量还是可观。几十年来,却始终没有断过粮。所以老乡们吃的虽然也是粗茶淡饭,毕竟都是正经粮食。这在陕北,也是稀罕的了。我队的老郭头,请外边的石匠打石磨,到吃饭时候,端上的无非是纯玉米面的发糕和小米粥。那石匠看了,竟半天没敢动筷子,惊诧道,你们就是这样糟蹋粮食?
插队干农活,种庄稼打粮食,构成了生活的主体。我的思想认识也随之发生着变化。城里人眼中的粮食,就是盘中餐,顶多向前推到米和面。而乡下人眼中的粮食,是整个生产过程。吃到嘴里的每一粒米,都是亲手下种,看着它出苗、拔节、长穗、灌浆、成熟。其间人们要耕地、施肥、间苗、锄草,还要收割、脱粒、扬场、晾晒,然后一袋子一袋子地扛回窑里。吃的时候还得碾,还得磨,去壳、簸皮、筛糠、箩面,缺了哪一项,粮食都吃不到嘴里。
我不知道几万知青来到陕北,对当地的农业生产有多大的促进,但从老乡有限的饭碗里分走了一杯羹,则是肯定的。仅就我所在的生产队为例,我们六个男知青组成的知青户,占据了队里作物分配的十分之一。有一年收成好,我们每个人分到的原粮达到了七百余斤,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因为我们队里共有二十几户人家,由于我们的存在,老乡们少分了很多口粮。不过,我在插队的几年中,从未听到乡亲们对此有任何抱怨。陕北的老乡善良,他们觉得你既然挣够了工分,拿这些粮就是应该的。我们时常提起插队生活的艰苦和磨难,其实,老乡们的付出,却是很少被人提及。
话题回到粮食上来,插队的前半年,知青们的口粮是政府调拨的,每人每月三十八斤,后来涨到四十五斤。可这些粮根本不够吃。我们当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农活又重,每顿吃一斤粮都打不住。要说我对饥饿的感觉,最深刻的要属这段时间,甚至超过了对三年自然灾害的回忆。我们每天做饭,都要用秤称出所需的米面,基本上每人每顿合一个不大的玉米馍,几口就吃完了。再来干活,那镢头抡不了几下,肚里就空了,手上没劲,腿上发软,心里打颤,那滋味实在难熬。倒是老乡们看不下去了,让队里借了我们一些粮,这才帮助我们渡过了插队之初的难关。
陕北虽然穷困,作物的种类却是不少,颇似一个谷物的博物馆,有些品种,在其他地方已经少见,但在这里,还在广泛种植。所以,老乡们的饭碗里,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多数仍是粗粮,却也花样繁多,生出了不少吃法。
插队吃的第一顿饭,就让我们开了眼。老乡们端上的是一盘黑黑的饼子,硬硬的,吃到嘴里粗涩难咽,我们谁也猜不出这是用什么粮食做的。问过之后才知道,是糜子面。嘴里嚼着硬饼,心里却凉了半截,想着今后就要天天吃这样的饭食,甭说插队要过的思想关,就是这生活关过起来也不容易。后来才知道,不是老乡们不肯把好的给我们吃,在老乡心里,这糜子面就是好东西。
当然,粮食的主体还是玉米。玉米不似谷子耐旱,所以多数是种在沟地里。在夏天,锄玉米是个苦差事。地里密不透风,闷热难耐,更可气的是那玉米伸着带毛的叶子,专在人的赤臂和脖子上划来划去,叫人痛痒不堪。玉米半熟时,下边套种的青豆也结了荚,几个年轻人经常会寻些柴草,偷偷烧来吃。虽然烟熏火燎,半生不熟,但新粮的嫩甜着实让人嘴馋,直吃得嘴手皆黑。这事不敢让队长看见,否则会挨骂,说年轻人糟践粮食。玉米成熟了,掰回来,分到各家各户。那时队里没有脱粒机,便把玉米棒子用连着的包皮编成一长串,挂在窑上晾干。阳光照上去,金黄一片,倒也十分好看。收了工,在窑里歇着,嘴上聊天,手可不能闲着,要搓玉米豆。炕上平时就放一个笸篮,搓下的玉米豆就撂在里面。满了,也就到了该磨面的时间了。
玉米可磨成面或碾成糁,磨前也要先淋点水,让玉米皮湿润一些。太干了不好磨,那面也发燥。面磨好了,还得放在寒窑里边晾着,否则就会变味,十分难吃。玉米面可蒸发糕。我们村的老乡奇怪,管这没有馅儿的发糕叫“团子”,不知何故,我也一直没弄明白。插队几年,自己做饭,蒸发糕练成了一把好手,发面用一个瓷缸,放在炕头上,一夜功夫,发得正好。第二天早上蒸时,有时竟连碱面都不用,甜丝丝的,一点也不酸。玉米糁熬粥,黏黏糊糊一大锅,再加点洋芋或红薯块进去,更增添了鲜香的味道。只听得众人喝得山响,菜都不用就。
腊月里,家家户户都要摊“合子”,这是用发好的玉米面调稀了,再加上小米面,在一个圆圆的小平底锅(老乡管它叫“鏊”)上摊的圆饼,摊好后趁热折成半圆形。每家都要摊上几笸篮,放到寒窑里冻着,正月里不蒸新馍,全靠吃它。这东西吃起来松软香甜,但不太顶饱。所以,多在农闲时才吃它。
口粮里的上品,自然当属白面,家家户户把那小麦宝贝似地存着,就像城里人在银行存的钱,不到当用的时候是不会拿出来的。谁家有多少小麦,也就成了光景好坏的象征。但在乡间,有些日子是必须用到白面的。除了婚丧嫁娶之外,清明节祭祖,家家都要蒸白面馍馍,到坟上供一下,再拿回来大家分吃掉。“六月里,六月六,新麦馍馍包羊肉。”新麦下来的时候,再穷也得尝尝鲜儿。八月十五过中秋,要做月饼。我们村的月饼简单,也就是白面饼上压几道花纹。条件好点的家庭,还能放上一点糖。到了过年,就是白面最集中消费的时间,包扁食、做羊肉臊子面,还有走亲戚用的花馍,都是用白面做的。平日里千省万省,这个时候不能省,要不然,一年到头,过着还有什么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