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洛河流域的小村庄 洛河峡谷地貌 编者按:
近日,中国作家协会2023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延安市志丹县作家李亮长篇小说《大洛河》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并入选由中国出版协会文学艺术出版工作委员会下属50余家专业文学出版机构联合推荐的7月文学好书榜。
《大洛河》是一部横跨19世纪至21世纪的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讲述了宗家五代人在不同历史环境之下的命运,于艰难蜕变中挖掘人性光辉,展示出北洛河流域尤其是北洛河中上游地区的历史变迁,使作品极具历史沧桑感与厚重感。书中还展现了丰富的陕北传统民俗文化和民间美术艺术,如饮食、民歌、说书、服饰、婚俗、剪纸、刺绣等,展现出中国民俗文化的宽博与丰富。
一
我出生的村子叫蒋家寺,它在陕北群山中极为隐蔽,但也正因与世隔绝而显得那样天然且自由。我怀疑我性格中所有矛盾的部分都来源于此,总是一边满怀莫可名状的心灵向往,一边却又要步步为营地经营现实生活中的一切。
北洛河离蒋家寺有五十几里。这个距离放到现在不值一提,但对于八十年代陕北农村的孩子而言,已经远到不可想象。陕北人习惯按居住的自然环境把人进行划分和归类,主要分川道上的、深沟里的和山岭上的。川道上的人阔气自信,深沟里的谨慎谦和,山岭上的则老实古朴。过去,人们嫁女儿多想让往川道上去。我属于“山岭上的”这一拨,此生最初的底子里就都是山野之气。三岁时,我随着在双河乡教学的爷爷奶奶离开了蒋家寺,结束了山岭生活。流经县城的周河到这个地方后,接纳了山里流出的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实在太小太细,所以名字就叫小河。这也是双河这个地名的来由。
以双河为立足点,随着周河再往南十五里到川口,这里正是周河与北洛河的交汇之地。河水汤汤,朝南而去,不知所踪,加上每年洪水期那种泥浆翻涌、生灵在其中挣扎求活的情形,大河对于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甚至是恐怖的。
那时的孩子们都很爱叠纸船,我也叠过不少放进了周河,它们肯定也都朝南而去,不知所踪。我现在常想,当初为什么也偏爱放纸船?最后还是归纳为“莫可名状的心灵向往”。
于是,在时间和空间相交的轴线上,一个孩子被固定在某个定点,她只知道,向东,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蒋家寺就在那边;向西,未知;向北,那是县城;向南,未知。好在童年总是贪玩,这种空茫很快就被转移和替代,但它却又在之前山野之气的底子上罩了一层浓雾,潮湿且体积巨大,让人无法摆脱,并且这雾一直影响着我直到成年。
在这样的状态里,除了直观地去感知所见所遇,我从未想过要去探究什么,直到三十岁那年,我从学校调入县文化部门工作,这才因为跟着文化馆调研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而逐渐“耳聪目明”起来。这种“耳聪目明”应该是一种智慧初开,因为没过太久,我就搞明白了自己先天所携带的“地理坐标”和“历史坐标”,接着是“家族坐标”,等于在表面上解决了“我是谁,从哪里来”的问题。这让我很欣慰也很知足。也就是在这时,我随着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在县域内找剪纸、看刺绣、采访手艺人,记录各种本质上由苦而生的民间艺术。
二
北洛河作为县域内最重要的一条河流,它以多姿的文化元素和原始的高古之气在我眼里和心里逐渐明晰起来。
站在红石崖边,北洛河在河谷间奔腾。这是县域内最大的河流,也是省内最长的河流。这些基数寓意着些什么?流水冲走了两岸多少传奇,见证着怎样的时代变迁?带着这样的疑问,这片土地和这条河流两岸近一百五十年来的故事也如古羊皮画卷般缓缓打开。家族兴衰间的慨叹与无奈,情仇爱恨里的纠缠与和解,时代变迁中的风浪交击,这些血与泪浇筑的故事如梦似幻,却往往又因为故事中人物的后代正在对面进行着讲述而显得那样鲜活,伸手可触。
而我这个来自于干旱之地、生于“山岭上”的、从未下河耍过水的人决定要写一条大河。有了心思的那段时间,我不太敢与那些同样热爱书写且从小住在洛河之畔的作家们对视。
好在他们都还未开始,或者说,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远观和审视的可能。
我需要好好探究一番。
按照《山海经》中所写,我朝着北洛河的发源地白于山(山海经中为“白玉山”)而去,两天之后,我见识到了什么叫“源远流长”。如果把北洛河比喻为一条粗绳,这条绳索就由太多绳捻“搓”成,而最长的这束绳捻尽头散落在白于山中名为草梁子的一个偏僻山沟中。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泛水泉,它凭着一股倔劲儿在泥沟中探寻出一条小蛇般粗细的“河道”,浅浅地在黄泥上奔走,泉眼清亮。
出了白于山,我往更北的贺兰山而去,继而返转,到达北洛河正式被称为“洛河”的吴起县洛源乡,接着分别于当年夏和第二年春顺河而下,甘泉、富县、洛川、黄陵、宜君、澄城、白水、蒲城、大荔、三河口,一节一节,一路听着埙曲走下来。埙曲里,有千顷良田、牛铃阵阵,也有被遗弃的古村,荒草连云,瓦罐菜缸尚蹲在角落,似乎曾经的居民明天就会归来。其余尚在的村落人烟稀少,家户祖传下来的箱柜上漆画的“瓶生花”与“狮子滚绣球”斑斑驳驳,村里鲜见年轻人和孩子。我一边走,一边意识到,北洛河两岸的故事也正迅疾地消逝着,我在小说中所能描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或像大风中被树枝偶尔挂住的碎布条。
再往大想我是不敢的,然而,以点带面,北洛河的故事或许就是全陕北的一个写照,乃至可看作北方人生命的色调。抛开那些因故事而引出的悲怆,北方人粗粝中不失细腻,朴实又不乏灵动的天性呈现出丰富的折射率,诱惑着多少写作者跃跃欲试。
三
长篇小说题材一旦设定,是超脱淡然还是沉稳朴拙,是雅丽清婉还是刚武霸气,这架庞大如“机器”般的外形就基本定了,剩下的得用零件来填拼和组装,且必须严丝合缝。而这些零件又必须符合整体的气质和基调——我在写《大洛河》前一直是个散文写手,享受惯了散文的“散”,突然进入一种陌生的表达方式和语境,对我来说很压抑也很有挑战,我觉得自己从前那种语感和思维方式被无情地隔绝了百分之八十。
小说中的人物大多生活在村庄里,人们的思维方式和情节推进必须符合身份,而我之前最擅长的正是天马行空、神游万物的那种无边界式思维。尽管如此,我给自己规定每次写必须够一章节,且一定要在知道接下来怎么写的情况下停笔,这也是正式动笔前读了许多名家的小说创作谈所学到的。
我和这个题材相互搏击,试图相互征服,这个过程像是一场游戏,直到写完了回头看,才发现我和“它”一直是并排向前走的。它修炼着我,让我对过去时空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让我通过主人公们体悟到了该如何去活,让我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担忧;而我则完善着它,充实着它,让它齿轮咬合,慢慢运作起来。在终点处,我打破了从前桎梏着我的一切界限而融入了河流,河流也真正淌进了我的身心。我由此也清楚了自身那种“莫可名状的心灵向往”究竟向往着什么,也明确了“我要往哪去”。
而我擅长的散文笔法化作了一些细微的花纹,装点在了一些“部件”里。
在这部小说中,故事发生在“娑婆镇”“无事湾”,发生在边塞之边,这本身就充满了一种“不安定”。而家族和个人的命运里,每个人物都体验了“无常”的滋味,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空茫中寻找着救赎,每个事件都与真实的历史紧密相关,这似乎足以成为一种寓意或更深层的东西,作为作者的我甚至都无法完全说清和把握得了——机器一旦正常并开始运转,许多衍生品或过程中生产加工出的物质是我所不能掌控的,这也正是小说中“无常”的变现。
然而,“无常”即是“常”,当事物变换太快时,从视觉上反而呈现出一种接近永恒的静止。我自己也在想,《大洛河》中亘古未变的是什么,我所讲述的故事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想来想去,觉得甚难定论,或许,只能说证明了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在这样看似无常的生活和生命状态中,有一种能量在驱动着这一切的发生,这种能量高古而不可测,大而无际,小而无内,我们似乎就是它变幻出的无数“体验者”,来尝一尝生之滋味,死之神秘,来观一观其中变化莫测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以此娱乐这个“它”而已。
既如此,且静默,且中立,在小说中每个有明显标签的人物心灵深处,去寻找那难以言说的部分,去体会那一份共通的向往和憧憬。
同时,这也是我给始终敬畏着的北方山川河流画的一幅“素描”,是我记录家乡历史变迁的一种艺术方式。
字里行间,我似乎化为了小说中河流两岸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