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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9月10日
三牛
孙英伟
  自从有了微信,春节拜年都用文字、视频替代了。但是每年,我仍然会接到来自延安的三牛的电话。话筒那边传来浓浓的陕北方言:“小伟,过年好啊,小荣、小娅、大京……她们好着了吧,你们都好吧!”于是,我们便聊上一阵,一年的思念便在亲切快乐的聊天中慢慢化解。
  可是今年的春节,怎么没有收到三牛的拜年电话?或许他给别的知青打了,我没有接到。正月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一天,妹妹小荣打来电话,问我春节期间接到三牛的电话了吗?说是大京给三牛打电话,手机是空号。怎么可能!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我马上拨通三牛的电话,果然是空号。我给乔文成的儿子大宝打电话,大宝说三牛去年没了,死于肺癌。没有迈过73岁这个坎儿。
  一连多日,我眼前晃动着的都是那个笑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三牛的身影。我不断回想起三牛和我们交往的点点滴滴。
   初识三牛
  三牛是我们到延安见到的第一个崖里坪大队的人。1969年,我们到延安的第二天,就乘坐着大卡车前往李渠公社。途中,车上的我们看到几个人站在公路边,似乎在欢迎我们的到来。我们队的知青邓卫新将头探出车窗,大声喊着:“请问崖里坪在哪里?”只见有个高个子的后生,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把腰哈下去,不知嘴里大声回应着什么。卡车一闪而过,但后生那个夸张的动作却留在了我的心里。那个后生就是三牛。
  插队半年后,我问他:“你那天嘴里喊的是什么?”他说:“我指着自己说,这里就是崖里坪,我就是崖里坪。”
  三牛属牛,比我们大两三岁。他整天嘻嘻哈哈的,和谁都见面熟,没有正经样。说话还有点大舌头,一说话就往你跟前凑。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知青一点都不喜欢他。看他长得有点像新疆人,我们背地里就叫他“新疆老头”。还经常拿话挤兑他。可三牛一点不生气,仍然大大咧咧地进出我们的窑洞,照样凑到你跟前,说着玩笑话。
   乐天三牛
  插队中,我们慢慢从老乡那里了解了三牛。三牛是他母亲生的第15个孩子,前14个孩子全部夭折,只活了他一个。他的父亲又过早去世,所以他从小就得到母亲的万般宠爱,放任他自由自在地成长,使他养成无拘无束、活泼开朗的性格。三牛的母亲慈眉善目,长着一双笑眼,脾气出奇好。三牛遗传了他母亲的厚道、善良、与世无争和豁达。他是个大孝子、乐天派,每天都把母亲哄得高高兴兴。老乡都说,有三牛这儿子,三牛母亲一定会长寿。
  一天吃罢晚饭,三牛竟然抱着一个板胡来到我们窑洞,他一屁股盘腿坐在我们的炕上,背倚着窗户,仰着头,拨弄着琴弦,闭着眼睛,张着大嘴,边唱边弹流行歌曲和信天游。歌声算不上美妙,但曲子却弹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婉转悠扬,加上他那夸张又自我陶醉的表情,颇有当今歌星的范儿。这真让我们刮目相看。他没有文化,也不识谱,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乐器,看起来三牛凡事洒脱不拘,满不在乎,其实非常聪慧。
  慢慢地,我们不但不再讨厌三牛,而且渐渐喜欢上了他那无忧无虑的性格和延安这片黄土地孕育出的淳朴、善良和热情。
  我们队年轻后生多,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就有40多人。我们经常教社员打篮球、做广播体操、齐步走、唱歌等。三牛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热情,都全身心地投入。至今还记得他做操时,长胳膊长腿,跟不上口号。那不协调的笨拙动作,使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打篮球是最让他得意的事情。他个子高,跳得高,又那样奋不顾身,抢到球就不撒手,总能蒙着投中几个球。
  教老乡齐步走,后生们跟着口令,把腿抬得高高的,使劲地跺着脚。他们平生第一次这样走步,听着整齐划一的跺脚声,既兴奋又得意。大晚上的,还排着队到李渠公社跺着脚绕了一圈,三牛自然是其中最卖劲儿的一个。
  学唱歌时,他也是梗着脖子,吼得最响亮的。
  有他这样的铁杆骨干带动,我们知青组织的各项活动也搞得像模像样,有声有色。打破了农村艰苦单调生活的沉闷,年轻人都聚集在我们身旁,招之即来。我们的窑洞也成了文化和现代生活的传播地,社员每晚都聚集在这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汉子三牛
  随着交往的深入,我们从三牛那貌似漫不经心的外表中,体会到他其实是一个敢闯荡、有担当的汉子。他逐渐成为我们知青要好的朋友。
  我们和他一起赶着驴车去延安送砖、一起开采石头打钎、一起上山背麦子、一起挑粪……点点滴滴都是情。
  记得每年冬天,我们几个女知青就担负起砍柴的任务。当时的延安到处是一望无际的荒山秃岭,哪里有柴可砍?因此要翻山越岭到深山沟里,才能寻找到崖畔上稀疏的酸枣灌木。三牛经常带着我们几个女娃娃去砍柴。
  有一次,天上还铺满星星,我们就上路了。陕北的寒冬冰天雪地,冷风刺骨。三牛带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延河的冰面上走过。走过延河,爬到庙沟的陡坡上,穿过村子,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向深山进发。大约爬了两个多小时,天已经慢慢放亮,在荒无人烟的大山上,我们终于看到了靠近悬崖处的酸枣灌木。三牛说,咱们就在这附近砍柴吧。
  我们分散开来,在崖畔旁用镢头刨着酸枣灌木的根茎。我那天出奇的顺利,不一会儿就收获了高高的一摞柴。没想到正在得意之时,胃痛发作,强烈痉挛,剧烈呕吐,痛苦难耐。我倒在一个土沟内,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棉袄都湿透了。三牛见状,焦急地询问着,我已无力回答。只见三牛放下镢头,说了一声等着我,便往山下跑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牛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满头大汗的他手里拿着一瓶十滴水。原来,三牛一路翻山越岭,跑到了庙沟村,找庙沟的北京知青要来这一瓶药。天哪!这一来回有三四十里山路呢,他是怎样拼了命地奔跑啊!我紧紧攥着那一小瓶药,心里热流翻涌,竟连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我看见三牛,连忙向他致谢。三牛笑呵呵地学着我躺在地上的样子做着鬼脸,说昨天看你撑不住了。谈到昨日玩命奔跑的义举,他轻松一笑,完全没放在心上。能够帮助别人,让他快乐无比。
  三牛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本性,陕北老乡朴实厚道的为人,就如同延安精神一样,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之中。
   情深似海
  后来我们离开了农村,但一直和乡亲们有着书信往来。有一年,社员记挂着我们,就委托三牛这个敢到外面闯荡的后生,到北京来看望我们。三牛拿着一个写有地址的信封,第一次离开家乡。但他拿的信封上只写了北京海淀区,他误以为海淀区也像延安的某个区一样,只要找到那个区,多问一些人,总能找到想要找的人。于是他下火车直奔海淀区,逢人就问。那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走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结果。他身上带的钱也有限,只好返回火车站。又困又累的他看到火车站有警察执勤,心想警察认识的人多,或许能帮助到他。于是上前询问。
  无巧不成书,戏剧性的一幕就在这时发生了。这个警察恰恰是我们队的一名男知青,十几年没见,两人还是同时认出了对方,激动不已。可惜那时,这个男生和大家都失去了联系。他把三牛带到家中,两人喝酒畅谈,告诉他知青不会有事,让老乡们放心。三牛在他家住了一晚便回延安了。后来,三牛才在信中告诉我们发生的一切。我们能想象出三牛在北京的那天是怎样的焦虑无助。他不远千里来到北京,没有去任何景点,只为那份割舍不断的亲情,只为不负乡亲们的殷殷重托。他是真正的陕北汉子!
  晚年三牛
  改革开放后,延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牛的天赋和能力在这时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他如鱼得水般畅游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做生意、开超市、买羊贩猪、当大厨、上门做饭,忙得不亦乐乎。成了村里的首富。
  2015年,我第二次回延安,给三牛带去了一本精美的相册,里面是我们几个知青的全家福照片。这时,66岁的三牛也已经四世同堂,子孙绕膝。但他仍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凑到你跟前谈笑风生。还亲手给我们做了荞面凉粉。
  怀念三牛
  三牛,你可曾知道,我们队的知青在自己的坎坷人生中,深受黄土地积淀的历史文化的浸润,深受延安精神的熏陶,像你和许多延安老乡一样与人为善,从热情助人中得到许多金钱买不到的快乐;像你们一样,力求真诚待人,笑对一切艰难困苦,乐观向上。
  美好的记忆历历在目,三牛却已驾鹤西去。从此,天堂多了一个善良朴实厚道的延安后生,一个教会我们笑对生活的兄长,一个把欢乐带给大家的陕北汉子,一个我们永远怀念的家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