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铛铛铛……”队里的钟声响了。
“上工了!今儿个前川间谷苗了,把该带的家什都带上!”
这是黄队长站在村口的青石板上招呼社员上工呢。
青石板就在我们窑洞的前边。我听到了,就扛上锄头来到青石板这里,和黄队长一起等候来上工的人们。不一会儿,男社员都扛着锄头先走出了窑洞,后边跟着一群婆姨女子们。有扛锄的,有挎篮的,怪了,唯独孙志胜婆姨拿了一个小板凳。扛锄是正当的,挎篮的我也理解,那是因为她们往往在休息时掏掏野味小蒜呀,拔拔猪草呀,往篮子里一放,正、副业就双丰收了。那她?我觉得怪怪的,就问黄队长:
“她为啥拿小板凳啊?”
“嘿嘿……这婆姨太笨了,活了半辈子,还不会做活呢……”黄队长调侃着说。
我没听懂,就忍不住直接去问她:“不是去间谷苗吗?你拿小板凳干啥?”
“我眼睛不好使嘛,腿也不好使。”她说。
我,如一头牛在听弹琴,不懂。
前川到了,谷地就在云岩河畔,绿油油的谷苗在地里划出一道一道嫩绿的线。在我看来,这一道一道线上的谷苗跟河滩里、硷畔上长的那些狗尾巴草没什么两样,也难怪我混淆是非。我曾在一本名为《农业科技》的书上看到过:谷子和狗尾巴草,原本是一家,同属禾本科。成熟了的谷子是粮食,具备了黄金品质,养人,而狗尾巴草终其一生都是草。
间苗开始了,人们手中的锄纷纷伸向嫩绿的谷苗线,每人左右间两行。生产队干活一向是热闹的,最热闹的莫过于这群婆姨女子们。天热了,她们都换上了花布小汗衫,有粉红的、浅黄的、淡蓝的,在绿油油的谷苗地里犹如盛开的朵朵鲜花。她们嬉笑着,比看谁的汗衫最漂亮。要说穿着单一的是男社员,他们一律穿着白色粗布汗衫,个个开襟敞怀。微风偶尔吹来,白色汗衫的衣襟随风忽飘忽飘。远远望去,云岩河畔那片谷地,人在画中游,画随人物走,美不胜收。
而我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间苗。看着谷苗,踌躇再三,难以下手。野草混在苗中,让人眼花缭乱。正好,妇女队长程雪花就在我身边,我忙去请教。
“雪花,你教教我间谷苗吧!”
“没啥难的啊,先分清草和苗,千万别把苗锄了,草倒留下了。那苗可是咱们的口粮啊!”她停下手中的锄,笑呵呵地对我说。
“对,对,我一定仔细,小心。”
“慢慢来,间谷苗是个细致活,还要分清哪些苗壮,哪些苗弱。壮的,该留就留;弱的,该去就去。多干几回就会了。”
“好吧,我跟着你,你随时教我吧!”
“你先看看他,他间的苗最好!”雪花指了指正在间苗的孙长发。
于是我走到孙长发跟前。他四十开外,温和宽厚、少言寡语,却是村里的干活能手,人都夸他不仅有一身好苦,还挺内秀。他用锄尖往谷苗行里轻轻一勾,又一勾,谷苗行里的弱苗、野草就被他勾出来了。
他看我过来了,一边间苗,一边慢悠悠地说:“在咱这里的农活中,间谷苗是最细致的活,是在大地上绣花哩!你学会了间谷苗,就是学会在大地上绣花了。”
“在大地上绣花?”我惊诧地反问他。
“是哩,就是绣花哩,咱这里的人哪个不解?”他语气缓而浓重。
“可不,咱这里的人都这么说,因为间苗得格外细心嘛!就像婆姨女子绣花一样,你看哪个婆姨女子能用粗针大线绣出好看的花来?”雪花听到我俩的对话,又接茬向我解释一番。
这回我听懂了,间谷苗,相当于在大地上绣花。这是非常细致、含金量很高的技术活。
我仔细分清苗和草,才敢学着孙长发的样子对着野草下锄。我轻轻一勾,草没出来,刮掉几片草叶;一使劲儿勾,草根还挂在土里一半;又来一锄尖,草才出来。
我再去对弱苗下锄。弱弱的苗比我的锄尖劲儿大。一锄尖下去,它不肯出来;又猛一使劲儿,弱苗出来了,壮苗也出来了。
电影《朝阳沟》里有这样的画面:栓宝在教银环锄地时,曾这样唱:
“你前腿弓,你后腿蹬……又叫你把它给判了死刑……”那不正是我的当下吗?
我心发慌,这是在杀青。正如雪花说的,那是口粮。我的内心有了负罪感。来插队后,我才真正知道了粮食对农民意味着什么。偷偷锄了一锄土,把苗盖上了,怕被别人看见、受指责的同时,我的虚荣心也在作怪。我怕村里人笑话我:“北京来的知青只会说,不能干。”心越慌,锄勾得越慢。
我抬头看看孙长发和那些男社员们,他们正快捷而迅速地往前“绣花”呢。程雪花带着干活麻利的几位妇女尾随其后,我被他们丢下好远。那个尴尬和难受,是别人无法体味的。
这“花”难“绣”啊!
我前边,是些上了年纪的妇女们,她们是这样“绣花”的——不用锄,蹲在地里用手薅,野草、弱苗被弃在谷行之间,猪草收到篮子里。孙志胜婆姨可真叫绝了,她坐在小板凳上,薅完几棵后,往前挪挪小板凳。这时我才领略了小板凳的伟大意义,它原来也是“绣花”的工具。
“你也来薅吧,你刚来,比不得他们。”房东婶婶看出了我的难为情,便招呼我说。
其他婶婶们也都附和着劝我用手薅,也是在给我找台阶下。
“听人劝,吃饱饭。”我丢弃了锄头,往下一蹲,圪蹴着就和她们一起薅起来,我不能不自量力。
刚开始还好,时间一长,腰酸背疼腿发麻。再坚持,眼前冒金花了。不得已,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薅一段,挪一段。好心的婶婶们群起而劝我:“不敢啊,你个女子娃可不敢坐湿地啊!”
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年龄,被她们这样一说,我很磨不开面子。坐了一段距离,我也觉着屁股又湿又凉,不好受,就双腿跪在地上继续薅。一边薅,一边蹭着膝盖向前移动,这是另一番的难受。毕竟,我是一路在北京成长起来的青年,哪里受过这蹲呀、跪呀的“培训”。跪了一段,膝盖被折磨得受不了了。随后,我几乎是趴在地上“绣花”了。
薅了半天,直起腰来捶捶后背,再望望前去的身影,我的心里翻开了浪花:“谷,养人,有黄金品质。我,正当好年华,要学谷子,不做狗尾巴草。”于是,我又掂起锄,向谷苗“绣”去,对野草和弱苗稳、准,狠,一步一锄地缓缓向前“绣”。
谷子不仅有黄金品质,它还对环境不挑剔。无论土地肥沃还是贫瘠,它们都能快快乐乐地生长;不管天旱还是天涝,它们还是快快乐乐地生长。听村里人说,谷子很少有绝产的。这里坡瘠地多,农民们一般都喜欢种谷子。因为种谷子,旱涝总是有收获的。谷子在这里是仅次于小麦和玉米的粮食作物,它的重要性和普适性或许比小麦和玉米还要高。它养育着黄河两岸祖祖辈辈的先民们,使得他们繁衍生息,直到今天。
谷子的品格启发了我,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我要像谷子一样成长。
心静了,虚荣心放弃了,我也有进步了。慢慢地,我在大地上“绣”出点“花”的模样,身后的谷苗也排长队了。觉着累,就直起腰来稍稍喘口气。
在地的那一头,黄队长在招呼大家休息。程雪花却调转头,开始接我了。她一锄一锄轻盈熟练,速度比我快好几倍。
“雪花,歇你的,我一会儿就到地头了!”
雪花没说话,只是向我摆摆手。
“快歇着吧,没人跟你计较干多干少,你急个啥嘛?”前边那些男男女女们七嘴八舌地向我喊过来。
几个麻利的快手姐妹们也都调头接我了。不一会儿,我们汇合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去地头休息了。
第二天队长派活,有间谷苗的,也有干其他活儿的,我还是去间谷苗了。我跟着社员,一直把村里的谷苗地全部间完。
经过几天的磨炼,我学会了在大地上“绣花”的本领。
金秋九月,黄澄澄的谷穗狼尾巴般沉甸甸地倒挂着。大地丰收了,我们将谷子碾成米,磨成面,熬米粥,蒸米糕,摊米黄……我们品尝到了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果实的香甜。小米,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滋补了我们贫寒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