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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0月15日
访客
房子
  在独居期间,我这里少有访客,尤其是草原之外的访客。
  一天,远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朋友来消息说,他最近要自驾来草原,顺道看看我。这无疑是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不知不觉中,我已独自在草原生活了两个多月,原来的家乡似乎成了远方。而来访的孟先生,正是我远在家乡的朋友。按照计划,他和妻子自驾应该在8月12日抵达。由于我这里几乎没有网络,加之这个无名之地也不会在导航搜索的范围内,所以,我必须开车去几十公里之外和他约定的辉河林场接他们。按照他们所在阿尔山的方位,开车应该不到三个小时就能到达我们相约的地方。
  不到上午十点钟,我已经抵达辉河林场,然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其间,在坡尔德林场值班的乌哥打来电话,让我给他在辉河林场买一些馒头。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特别郑重地提醒我,他那里已经没有一点米面了,千万不敢忘记给他买馒头的事。显然,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挂了电话便赶紧去超市买了二十个馒头放在车上。八点左右给孟先生打电话的时候,他说自己已经从阿尔山出发了。
  过了四个小时再联系,他说还在阿尔山,正在周边的景点游逛。
  我来草原的时候,曾经开车路过阿尔山,那是一个全中国最小的城市,唯一的一条街道不足千米长。似乎周围也没有太多让人痴迷的景点。两个小时以后再联系,他还在阿尔山,说是走错了路,正在矫正。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我索性把车开到河边一座桥下,一来是比停在路边安全一些,再者这里有一块开阔的平地,对面如果过来车,司机师傅一眼就能注意到我的车辆,我也是怕朋友错过了我等他的地方。
  又过了两个小时,再联系,不在服务区了。此时,阴郁的天空下起了雨,并且一阵比一阵急骤,一如我等待的心情。这期间,我不停地联系他,而身在坡尔德等待馒头的乌哥也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询问我是不是快回来了。真让人着急!既担心雨天路滑还在路上的朋友,还得担心挨饿的乌哥。总之,八小时以后,脾气不急不躁的朋友终于出现在我望眼欲穿的视野里。
  一看到他们下车后脸上绽放的笑容,我积聚在心里的焦灼和隐隐的不安瞬间被融化。毕竟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与两个同事兼朋友的人重逢,那种欣慰和喜悦很难不让人动容。总之,看见熟悉的朋友,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啊!朋友开的是轿车,如果要开去坡尔德,显然困难十足,又加上刚刚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单是要穿过森林泥泞的道路,都是妄想。只能找个地方把他的车存放起来。办妥这些事情,再度上路时,天已经抹黑了。这时候,我又接到乌哥充满急躁又半开玩笑的电话:“你倒是快回来没有啊?我炒了几个菜就等你和馒头呢,菜已经热了第三遍了。”我赶紧回话,这下真的出发了。
  当车子跃上一个陡坡扎入漆黑的森林时,已经不得不开车灯了。路况比我想象得更糟糕。当车子趟过一个又一个泥潭的时候,我的心情也不由随之紧张起来。我并不怎么熟悉这条林子里的道路,如是白天走,我还不会迷路。事实上,此刻,我已经在不断出现的岔路口处迷路了。不过我知道,只要不偏离大方向,每一条道路总能把我们带向坡尔德,只是要花费多少时间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迷路的时候,我看到孟先生和他的爱人比我更紧张,毕竟,在森林里迷路并不好玩。晚上十点左右,我终于能轻松地辨认出远处巴根那家的灯光了。我的车辆后备厢里,还装着一条捎带给他补过的拖拉机车胎。这个时候,我估计值班室内的乌哥肯定睡觉了,便把馒头交给巴根那,让他回头交给乌哥。
  戏剧性的是,大概巴根那并没有听清楚我的话。他次日早晨做饭的时候,一边纳闷儿怎么会有一袋子馒头呢?一边顺手就放在锅里热了起来。我知道的结果是,第二天乌哥不得不到邻近的巴根那家去蹭饭。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嘴里嚼着的馒头,正是他托我买来的。后来我又听说,那晚乌哥随着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不得不煮了六个鸡蛋当做晚餐。
  带朋友回到我的小屋,差不多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几个人都饿得饥肠辘辘,可是昨天我发的蒸馒头的面还在盆里继续发酵呢。草草寒暄了一阵,我赶紧开火做饭。临近午夜时分,似乎一切才慢慢如夜色一样舒缓下来。就着简单的饭菜,我们把一个个话题慢慢打开。这些原本似乎并不重要的话题,在这个时候,却让人愿意投入十二分的热情和兴趣,并聊得越来越有酒的醇香味,也更接近我们彼此内心最真诚的那一部分。
  我们似乎聊了很多以前在酒桌上不曾碰触的内容。虽然今夜,我们也算举行了一场小小的酒宴。不同的是,大概窗外有星光作陪,有晚风轻拂,所以,话题自然更为纯净了一些,也不时能碰触到内心的柔软处,让我们的眼睛忍不住泛起一些潮意。我们认识大概二十年了,虽然平时也算是很好的朋友,但此刻我发现,我对面的是一个需要我重新认识一次的人。我想,他也大概重新认识了我一回。因为,我们的话题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深入到朋友之间内心更深处,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深度里感受过友情带给人的久久愉悦,以及这如水般清澈的亲切。
  我们的话题其实并不沉重,但是,我却能感受到一种令人喜悦的东西。就像一缕照进心灵缝隙的阳光,逼迫一些原本的阴影消退,从而使整个内心一片明亮通透。今夜的醉意,仿佛也不同往日那种含混不清的醉意。今夜的醉意里,掺杂着蛐蛐的歌声,掺杂着一抹月光清辉下的孤独,掺杂着低吟的风声。有我们生发于内心的感受,甚至是新的语言。次日醒来,我怎么也想不起我是如何上到车顶的车载帐篷里的。由于车载帐篷有一道拉链没有拉严,我发现有好几只酒足饭饱的蚊子正躺在帐篷里酣睡,而我脸上的几个大包正把那种瘙痒的感觉向着全身传递。
  接下来的两天里,这对老夫老妻每天都像开心快活的孩子,在花海中穿越、散步、拍照、抒情……在辉河边,我看到孟先生静静地坐在柳树下的草地上,仿佛陷入了沉思。辉河幽静的流水像一面铺开的镜子,没有波澜,没有些许的喧嚣,只有这万古寂静的时光随着流水缓缓地流淌。
  朋友也喜好文字。那阵子,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会因为这一片寂静、这一条草原上的河流有什么触动和感慨。我能想到的是,这种自然的宁静,他一定很久都没有体验和感受了。那些河边摇曳的花朵、探入水中悠然飘动的垂柳的发梢,以及浅水处欢快穿梭的小鱼、潜藏在深草里偶尔发出的野鸭雏鸟的叫声,是不是正渐次给他的内心带来欢悦和一缕缕美妙的遐想呢?那是一种让人羡慕的景象,人和自然完全融在了一起,没有任何干扰。一条河、一片荒野、一片蓝天,还有一个人。
  我相信,在那一段时间里,朋友的心思是不会离眼前的景象太远的,不会远到几千公里之外的单位、办公室或者熙熙攘攘的城市街头。他的心思,应该更靠近一丛树荫,靠近更崇高的自然的静谧。在这偏远的草原深处,我能用来招待朋友的东西实在不多,甚至连几根新鲜的黄瓜都没有。可是,如果眼前的朋友能因为这一条河流、一片草丛、一阵鸟啼虫鸣而感到身心愉悦、内心安然,我至少会少一些愧疚,以弥补我在一些方面不能周全相待的缺憾。
  几天的相聚,简单、快乐、愉悦。更多的时候,朋友的爱人总像只小鸟一样,享尽那只雄鸟的关心与呵护。有时,看着他们挽手在草地上漫步,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沉醉在落日的辉煌里静若止水,那画面让人感觉很是温馨。当爱与整个天地融合的时候,那种呈现在大地上的静美如若永恒。仿佛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值得记忆,每一个恬淡的微笑都能暖透人世的悲凉。有一个微笑就够了,手里有另一只手就够了。假使不能让你穿着奢华的貂皮大衣出入高贵优雅的殿堂,你是否还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山野里的玫瑰花?假使你喜欢那些乡野上的清新,我愿意陪你去往大地上的任何地方,让你围一件朝霞的丝巾,让夕阳的红和黄成为你披肩上最耀眼的花朵;如果你愿意亲近这自然的繁华,我愿做一缕风,慢慢陪你到海角天涯。
  他们要离开坡尔德,前往满洲里等地继续游走。早饭后,我先开车送他们去辉河林场,因为他们的车还寄存在那里。一路上,风很大,窗外有雨丝向着一个方向斜斜地飘飞。八月的草原,似乎已经提前开始向秋季蔓延,一些草也由绿变黄,淡淡的一层,像是自然的巧手在一块绿色的丝绸上绣了一片橘黄。人的情绪有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和自然景象联系,甚至融合在一起。这灰色的天空,淅沥的小雨,淡黄的牧草……营造着离别的氛围。辉河林场取了车,我又开车陪他们一路向北,一直到几十公里外的伊敏河镇。我借口要去那里买一些生活用品,因为那是一个相对更大一些的乡镇。其实,辉河林场的超市里,完全具备我所需不多的油盐酱醋。
  我在一个路口下了车,看他们的车子缓缓从后边赶了过来。朋友将车停在我前面的路边,打着双闪,同时把一个笑容端在窗口。我也没有近前去,只微笑着给他们挥手。我斜靠在车门上,大概一副邋遢又如若痞子的模样。从我斜过去的视线里,他们的车子渐渐远去,向着北方,迎着小雨。
  风很大,吹着我的衣衫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世界仿佛又很安静,因为雨滴落地的声音是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