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消融,湿漉漉的地面上就会有一芽新绿钻出,像是春的触角,似乎一阵冷风吹来就会重新缩回地面。其实不然,你别看它的叶尖只有锥尖般大小,但却像灵兽的聪耳,迎风而立,捕捉着四面八方春的消息。它是黄土高原上探春的前哨,它的身后跟着迎春、山桃、红杏、雪梨……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它,就是那香死老汉的干叶小蒜。
粮有五谷:麦、黍、稷、麻、菽;蔬有五菜:葵、韭、藿、薤、葱。《尔雅·释草》:“薤,似韭之菜也。”百合科,多年生宿根草本类植物。别名野蒜、小蒜,地下有鳞茎,叶子丛生,细长中空,断面为三角形,花紫色伞形,鳞茎皆可食。成书汉代的《礼记·内则第十二》中记述家庭内侍奉父母、孝敬公婆的礼则,兼及饮食制度等。其中就有“脂用葱,膏用薤”的表述。可见早在古代,小蒜就已进入民众的食谱。
汉乐府中有首名为《薤露》的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小蒜弱小、卑微,那细细的叶子上本就挂不住多少露水,太阳一晒很容易就干了;但今天的露珠晒干了,明天的露珠还会落上去。可人还不如小蒜叶子上的露珠,一旦逝去,就永不能还。汪曾祺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写道:“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晞’掉了。用此来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贴切。”他说,“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尔能近取譬。”
据说这首挽歌是田横的门客为哀悼田横而作,它的背后有一个十分悲壮的故事。田横是秦末齐国旧王族,陈胜、吴广起义抗秦后,四方豪杰纷纷响应,田横一族也是抗秦的劲旅之一。刘邦消灭群雄、统一天下后,田横和他的五百壮士退守在一个孤岛上,刘邦下诏令说:如果田横来投降,便可封王或侯;如果不来,便要派兵去把岛上的人通通消灭掉。田横为了保住五百壮士的生命,便带了两个部下,离开海岛,向长安进发。但到了离长安三十里的地方,便自刎而死。遗嘱同行的两个部下拿他的头去见刘邦,这样不但自己免受投降之辱,也可保全岛上五百壮士的生命。刘邦用王礼葬田横,并封他那两个部下做都尉,但那两个部下在埋葬田横时,却自杀在田横的墓穴中。刘邦再派人去招降岛上的五百壮士,但当他们听到田横自刎,便集体蹈海自尽。司马迁在《史记》中感慨地写道:“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
小蒜不畏寒冷,在五到十摄氏度的气温下仍能自然生长,而在气温高于三十摄氏度时反而会休眠。过去没有反季节蔬菜,早春二三月青黄不接,在那刚刚解冻的土地上第一个醒来的就是小蒜。小蒜是大地馈赠给受苦人的第一道鲜。这时候,村妇们便邻里相约姑嫂相唤拉着半大的娃儿,撒着欢儿去寻觅那锥尖般大小的、刚刚钻出地皮的新绿。往往比人嘴更馋、来得更早的是那些山鸡野鸡。它们那尖喙子,早已把那一芽嫩绿啄了去,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小钵子。照着那钵子一镢下去,照样能掏出小蒜的蒜头。
挖回的小蒜择去干叶掐掉胡须,剁成碎末,加入些许红辣椒片,烧一勺绿汪汪的小麻油,刺啦一浇,那香,像柳笛的一声长鸣,立马就会将沉睡了一冬的味觉唤醒。刚出锅的热蒸馍从中间一掰两半,把刚炝好的小蒜往中间一抹,再对折回去,用手轻轻一捏,那辣、那香有一半就渗入到蒸馍里头去了,馋嘴的小伙子一口能咬掉半个。若是拌面,最好是荞面或绿豆面,擀铜元般薄厚,切同等粗细,成四棱状,下锅两沸即捞。用干叶小蒜拌起的面,挑在筷子上,下垂的面还在打秋千,上扬的香早已入鼻,性急的人一时间竟不知先用鼻还是先用嘴。吃得王朝马汉大汗淋漓,当是自然。俗话说“葱辣鼻子蒜辣心,辣子辣人没良心”。小蒜也辣,但却没有那么霸道。小蒜的辣善良、淳朴、清爽、敞亮,像是将山野里早春的一股清风携裹其中,那刚刚从冻土中解放出来的生鲜且不会夺去荞面、豆面的原味,辣过后还会有一丝微微的甘甜,一身通泰,回味无穷。“干叶小蒜香死老汉”由此而来!“好菜费饭,好婆姨费汉”也是由此而来!
陕北人家大量掏小蒜是在秋季。深秋时节,小蒜的根茎壮了,蒜头也大了。虽然没了早春的鲜,但配以黄萝卜和红辣子腌制起来,仍是寂寞冬季餐桌上的好佐料。母亲刚进城那几年,到了腌小蒜的时节,早早就嘱咐我:“把酸菜瓮拉上,送我回去,叫我给咱腌小蒜去。”她认定,酸菜好坏与水土都有关系,就是乡里人,手艺再好,用城里的自来水也腌不出好酸菜。回到村里,她便肩扛小镢手提荆筐,唤三五妯娌到山沟洼里掏小蒜,搅上萝卜和辣子满满压一瓮,意满心欢地进了城,再与左邻右舍去分享。那白绿红黄相间、山野味十足的自然之物引来的称赞是可想而知的。看着母亲开心的笑脸,你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挡她的行动。后来母亲年龄慢慢大了,早年超负荷劳动和营养缺乏落下的哮喘病根,一着凉就犯,揪心地咳嗽,月儿四十过不去。不光我们不放心她再回村里去,就她自己心也怯了。摸准了她的心思,每到腌菜的时节,老家的妹妹就把小蒜、萝卜、辣子都早早送来,慰她老人家一时的乡愁。
薤,是小蒜的学名,是文人写在纸上的,与我们的生活总隔了那么一层。薤在南方多为人工种植,《齐民要术》就有记载。宋代张耒有一首《种薤》:“薤实菜中芝,仙圣之所嗜。轻身强骨干,却老卫正气……”小蒜,是薤的俗名,家常、顺口、直接。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写道:“俗名是事物的乳名或小名,它们是祖先的、民间的、土著的、亲情的。它们出自民众无羁的心,在广大土地上自发地世代相沿。”“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我们听到这样的称呼,眼前便会浮现我们遥远的童年、故乡与土地。那里是我们的母体和出发点。”“俗名对人类,永远具有‘情结’意义”。
野生的小蒜以它旺盛的繁殖力在陕北的田野上年年向我们发出呼唤,呼唤我们保持劳动,保持与土地和大自然最基本的联系,用自己的双手去接受大自然的馈赠。中秋节回乡祭祖,返程时,后备厢里除了苹果、红薯,妹妹还特意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盒腌小蒜。田野的味道,母亲的味道,陪着滚滚车轮,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