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京到延安插队,距今已经过去50多年了,可当年的插队生活依然鲜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笔财富。
还记得1969年的那个冬天,延安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我们坐在大卡车上,一路颠簸着来到李渠公社。下车后,队里的老乡早已等候在那里,我们8名女生和3名男生跟着老乡,沿着小路往崖里坪大队走去。由于我们穿的都是塑料底棉鞋,一步一滑,到了上坡时更是往下直出溜。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几乎是四蹄着地往上爬了。就这样非常狼狈地来到了队里。
当时给我们安排的住处是生产队后边的已经倒闭了的“八一铁厂”那废弃的工人宿舍。孤零零的一排小平房,每间平房都有半间是炕。房顶是通的,各间屋子说话声音大一点都能听到。由于这里多年不住人,又没有烧炕,屋子里冷得就像冰窖。到了晚上,乡亲给我们拿来一盏巴掌大的油壶,壶嘴里有一根棉线,点燃后冒着黑黑的油烟,豆大的火苗忽闪忽闪的。
由于太冷,我们早早地钻进了被窝。父母为我们准备的厚厚的新被褥发挥了作用,暂时为我们驱赶了寒冷。从北京到延安的车马劳顿,让我们很快进入了梦乡。
当我们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清冷的房子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已经在千里之外的陕北的“家”中度过了第一个夜晚。直起身子一看才发现,每个人呼吸的热气已经在被头结了一层薄冰,让人更感觉到陕北冬季那彻骨的寒冷。大家互相鼓励着、咬着牙起床了。我们起来洗脸时,才发现桶里的水早已经结成了冰疙瘩,毛巾也冻得硬邦邦的。和两天前北京家里那暖气充足的房间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到延安没几天,春节就到了。那几年的延安,家家缺粮少食,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我们知青的到来更是给延安带来了极大困难。国家紧急从外省调拨粮食,作为知青第一年的口粮。
除夕,我们看着仅有的几样粮食,没有油,没有菜,毫无生活经验的我们,决定睡懒觉度过那一晚。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我们就听到外面有许多人说话,那声音模模糊糊,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想想起来也是冷,也懒得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这样,我们一直赖到十一点才慢慢地起来。可当我们推开露着大缝吱吱作响的房门时,门外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那么多老乡蹲在冰天雪地里,等着我们起床。
老乡们大多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腰里系着布腰带,头上裹着白羊肚手巾,两手交互着插在袖子里,鼻头早已冻得通红。
原来,在我们到来的前一天,生产队专门召开了会议,讨论怎样让我们这些学生娃娃过年。大家一致认为,就是各家再苦也要让这些北京娃过个好年,不想家。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老乡们每家请一名学生到自己家里吃一天过年饭。这样算下来,不见得家家都能轮上。所以就发生了“抢人”到家中吃饭的一幕。
当时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已被老乡拉住了胳膊。我们长这么大,从未单独到生人家赴宴,我们三两个知青就互相拉扯着想结伴去同一家。可这时已经由不得我们了,我们一个个硬是被分开拽着往村里走去。小山村顿时活跃了起来,各家的婆姨娃娃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在自家窑洞前高兴地迎接我们的到来。没有拉到学生的家庭深感遗憾,准备第二天接着“抢人”。
在暖暖的土窑洞中,热腾腾的饭菜摆在炕桌上,有大肉、油糕、米酒、油馍馍、饺子……按照当地的习俗,尊贵的客人要盘腿坐在炕的最里边,老乡热情地邀请我上炕,可我哪会那么长时间地盘腿坐呢?好说歹说坐在了炕沿外边,可以把腿吊着。另外几名知青也和我一样,在各家都是坐在炕沿上,以致之后多年一直成为老乡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老乡的关爱中,春节很快过去了。严峻的劳动关又来考验我们了。还记得第一天上工的日子,我们早早起来做饭,但是由于掌握不了用大灶烧煤做饭的技术,大家心急,每个人都拿起火钳子去鼓捣鼓捣灶中的煤,结果火越来越弱,大锅里蒸着的一锅发面窝头怎么都不上气。时辰不早了,老乡也都过来等我们了,我们决定窝头不熟也不等了,就这样吃。结果吃到嘴里,外面那层还可以,里边还是生的。因为没有菜,就蘸着盐粒把半生的窝头吃了下去。这时觉得真渴,却没有热水喝。不知谁看到小锅里有刷锅水。我们一看,锅里泡着用过的碗筷,还有高粱苗做的刷锅的刷子,脏兮兮的小半锅水刚刚冒起几个水泡泡,快要开锅了,大家每人盛了一点就喝。
随后,我们跟着老乡开始了第一天的劳动。以前上中学时,每年都下乡劳动,觉得自己挺能吃苦的,但绝不会想到第一天的劳动是那样艰辛。让我深深地领悟了什么是竭尽全力,什么是拼命!那天是往山上的田里担粪,每人一条扁担,扁担前后分别挂着个柳条筐子,装上沤好的粪,往山上送。我们从未挑过担子,平时空手爬山都累得气喘吁吁。可现在要挑上几十斤重的东西,还要掌握好平衡,走的又是山路,中途没有平地,不能停顿片刻。向来都要强的我们,挑着担子,用尽全身力气往山上走去。不一会儿,棉袄就被汗水湿透了,冷风吹来,后背冰凉。往上看,连绵的黄土高坡一波连着一波,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一边艰难地前行,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上攀登。
第一趟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了。我放下担子,往山下望去,根本看不到出发点。十几里的山路,挑着担子的我不知是怎样走上来的。老乡耐心地给我们传授走山路的经验:不能踮着脚尖,要把脚放平,慢慢使力气往上走。我们也观察到他们一路上全部都是脚掌着地,迈着标准的八字步,轻松地往上走,这绝非是一日之功。
下山的时候,我的腿软得直想往下跪。我深切体会到“上山气短,下山腿软”这句话的含义。那天,每人要担三趟粪。老乡担第三趟时,我们第二趟还没有下山。他们说下去就行了,不要再上来了。不服输的我们拼了命也不能在第一天败下阵来,坚持完成了任务。
我们收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山村里静悄悄的,大概他们已经歇息了。那天,回到住地,我想喝碗热水,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哆嗦得竟然端不起饭碗,只好凑在桌沿边上,弯下身子趴在碗边喝那口热水,好舒服呀!一天下来,我们的肩膀都磨破了,衣服贴上去疼得钻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突破了体力和心理的极限,慢慢度过了劳动关,也得到了老乡们的高度认可。他们不由赞叹,这些学生娃娃真能受苦,咱们自己的娃娃都吃不下这些苦啊!这也多少改变了老乡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他们在给我们评工分时,第一次给妇女提高到6分、7分。是队里有史以来的妇女最高分,比村里婆姨女子的工分都高。
从那以后,老乡对我们更加关爱。他们看到我们没有菜吃,就轮流给我们送来他们自家腌好的咸菜。他们将红、白萝卜丝和圆白菜丝腌在一起,酸酸的,鲜亮亮的,真好吃啊!至今我都记忆犹新。
离开延安后,我先后在工厂、银行、大学等单位工作。我从学徒工做起,之后做过车间统计员、办公室秘书、组织处干事等。工作岗位多次变换,结婚后与爱人两地分居多年,带着孩子读书上学。可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坎坷,从未退缩过。因为那么艰苦的延安岁月我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问题不能克服的?同事们都说我心态好,总是那么乐观。我想,这也许是延安生活赠予我的财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