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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2月03日
米黄儿
杜昕
  春节了,我忽地想起了陕北的米黄儿。
  米黄儿是陕北人粗粮细做、用以迎接新春佳节的美食之一。
  至今,我依旧忘不了米黄儿那酥酥的、软软的、甜丝丝的滋味。
  插队那会儿,人们平时吃饭特别简单,炕上小餐桌的主角是玉米面窝窝、豆子面面条、酸菜、辣椒面。那时,是以填饱肚子为目的。
  但到了腊月,人们便不再满足于填饱肚子,不再把自己束缚在小餐桌上那乏味的食物清单上,而是动用家里的储备粮,耗费时间和精力,要打造出美食的新境界。于是乎,我们南窑村那浓浓的年味便随着袅袅炊烟飘散开来。
  针对粗粮多、细粮少的现实,南窑村的巧妇们粗粮细作,能制作出风味各异的吃食。腊月初八后,村里不少人家就开始摊米黄儿了。米黄儿摊出后,她们马上会想到村里的“新移民”——北京来的那五个女子。她们离家远,吃不上自家爸妈做的好吃食。于是便会支使身边的娃儿说:
  “快去,给你姨姨们送几个去,叫她们尝尝好吃不好吃。”
  于是,乖巧的娃儿就举着自家的米黄儿跑着送到知青窑里。东家送三个,西家给五个。那米黄儿,色泽金黄金黄的,半月亮形,光外观就诱人极了;吃起来外酥里软,既有黄米的清香,又有米糖的甜味。我们一边吃着从未吃过的美食,一边对其赞不绝口。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等好吃的东西,珍馐美馔般撩涮着舌头,美太太的!
  美味激发出欲望:我们要自己摊米黄儿。
  村里贺文祥的婆姨,听说知青想摊米黄儿,知道靠她们自己的本事是摊不成的,就亲力亲为来给我们摊米黄儿。
  我们称呼贺文祥的婆姨为婶婶。她四十来岁,正值中年,人精瘦干练,是村里的巧妇之一。她不仅能干,为人还有一腔古道热肠,尤其对我们远道而来的五个女知青,更是关怀备至。
  米黄儿的制作程序十分繁琐。首先,要把黄米浸泡一夜,浸透后捞出沥干。然后才能将其放到碾子上去碾压。那天晚上,她帮我们把黄米泡上,并嘱咐说:
  “明儿个一早可要把米捞到筛子里沥干水。”
  “您放心吧,我们自己来捞米沥水,这个会干的。”
  我们的隔墙邻居是孙文明,他家院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大槐树底下就有一座大碾盘,村里人都来这里碾米压面。我们的黄米沥干水后,自然也把它摊到这个大碾盘上来了。碾米面那天,我们五个非常高兴,唱着,打闹着,个个把自己变成了勤劳欢实的毛驴子,抢着一圈一圈地推碾子。婶婶一只手拿小铁铲,不停地在碾盘上把压扁成饼的米面铲起来疏松;另一只手拿笤帚,将碾盘边沿的米面往里清扫。轮番几茬后,面出来了,婶婶用她家的精细箩子筛面。她一边筛面一边兴奋地说:
  “我来给你们摊米黄儿,保证好吃!”
  “婶婶,您得给我们摊一大笸箩!”
  “用那个最大的面瓮,可以发好多面。”
  “好,多摊些,叫你们吃一个正月。”
  碾盘前,我们像鸡娃子追随老母鸡一样,围着婶婶叽叽喳喳。
  婶婶把黄米面在大面瓮里调成稠糊糊,放上了酵子,那糊糊就像北京人熬的玉米面粥。当面瓮里的米糊糊冒小泡时,就可以摊米黄儿了。
  记得摊米黄儿前,我们在村里借来了五六个鏊子锅。每个鏊子锅直径不超过二十厘米,底端边缘有三个支架,锅底凸型,上面有锅盖,锅盖上面还有提手,蛮精致的。婶婶说摊米黄儿得用弱柴,不能用做饭时烧的那种柴。平时做饭烧的柴是从山里折来的灌木,那叫硬柴;庄稼秆、玉米芯这类才叫弱柴。那天我们从场院找来一堆玉米芯,婶婶说这最适合摊米黄儿用了。
  摊米黄儿开始了。婶婶搬个小板凳坐在我们窑洞灶台旁,将一个个鏊子锅间隔开,摆成半圆的弧形,围绕在自己面前。她给每只鏊子锅的锅底都点着了玉米芯,当鏊子锅烧热后,她就用沾油的半截萝卜头依次在每只鏊子锅里一抹,然后从面瓮里舀一勺米糊倒进鏊子锅,鏊子锅便发出嗞啦一声响。她又舀一勺米糊倒进下一个鏊子锅,又是嗞啦一声响。就这样,嗞啦、嗞啦一声接一声,面对着五六个鏊子锅,身手麻利的婶婶井然有序、忙而不乱。当最后一个鏊子锅盖上盖后,第一个鏊子锅里的圆形米黄儿便熟了。她便用手将米黄儿一对折,米黄儿就成了半月亮形。锅盖一个个依次打开,米黄儿一个个依次成熟。几分钟内,那第一茬米黄儿的香味便弥漫了整个窑洞。
  我们五个知青捧着滚烫的米黄儿,一边将其在手里来回倒腾,一边呼呼吹气让它速凉,然后争着往婶婶嘴里送。
  “你们先吃,你们先吃,我顾不上啊!”只见婶婶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婶婶,你一定得先吃第一口!”
  “你们听我说,米黄儿晾凉了好吃,比这会儿酥,也比这会儿甜。”
  “快些儿!快些儿!这一茬又熟了,快往笸箩里搁。”
  米黄儿一茬茬成熟,我们一茬茬输送,笸箩里的米黄儿一层一层加高。我们看着婶婶有条不紊、得心应手地摊着米黄儿,心里便阵阵发痒,忍不住对婶婶说:
  “我们自己试着摊摊,咋样啊?”
  “你们自己摊?”
  婶婶的眼神里充满着疑惑。
  “试试嘛,总是要学的。”
  婶婶不情愿地离开小板凳。我们争先恐后,都想一显身手。
  李淑勤说:“我看咱们还是分工合作,婶婶是老师,负责指导咱们。”
  “好吧,说干就干。”
  于是,我们五个管抹油的抹油,管倒糊糊的倒糊糊,还有的只管出锅对折米黄儿,我是管烧火的。
  婶婶对我烧火不放心,一再叮嘱:
  “你烧火可得拿捏着些。要掌握火候,不能大也不能小,小了摊不熟,大了会烧焦的。”
  “好的,好的,我一定拿捏着些。”
  我接着婶婶的话茬一再表决心。
  起初,虽然慢点,但在婶婶的指导下,运转操作还算正常。我把火候拿捏得也不算太差。紧接着,一个个黄澄澄的米黄儿被折成半月形,逐一码放在笸箩里。但渐渐地,大玉米芯烧完了,剩下的是些半截的玉米芯的或小玉米芯头,鏊子锅的锅底下不容易架空,缺了氧气,火时旺时灭。不随人愿,程序在鏊子锅的锅底“卡壳”了,米黄儿的颜色变得深浅不等,有的甚至发焦。
  火一灭,大伙就急,七嘴八舌地催。我只好双腿跪地,撅着屁股对着锅底呼……呼……呼地吹。这个锅底吹旺了,那个锅底又奄奄一息。伙伴们见我吹得辛苦,就又争着来帮我吹。窑洞里浓烟飞灰缭绕,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眼珠呛红了,不争气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流出来了。大家个个儿成了不用化妆的大花脸,女鬼似的。
  “你们出去躲躲,还是我自己来吧。”婶婶撵我们出去。
  “您也出去躲躲烟吧!”
  “不用,你们快走。”
  我们终于抵不住浓烟飞灰的逼迫,被呛得跑了出去。仰头看,窑洞的小窗户正呼呼地向外冒烟,像着了火一样。真不知道婶婶一人在窑里是怎样忍受那呛人的烟味……
  待我们平静下来再回到窑里,鏊子锅底下的火苗被婶婶拿捏得燃烧着,呛人的浓烟也散了。婶婶摊的米黄儿,大小、薄厚、色泽都一致,整齐地摆在笸箩中。酥酥的,软软的,甜丝丝的。那特有的米香味,满院子都可以闻到。
  米黄儿虽然是杂粮食品,但在那个年代,人们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一般人家一年也只在春节时候摊一次。但,一摊就是满满一大笸箩。
  现代人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如今的南窑村早已不是我们插队时的南窑村了。但不知过年时他们是否还摊米黄儿?假如还摊的话,是否还能再寻找到往年的味道?
  今天,世界各地的食物在北京城交汇,口味也日益和全球趋同。要去品尝正宗的土耳其烤肉,地道的西班牙海鲜饭,或是原汁原味的法国大餐……对我已不是什么难事。离开陕北也快五十年了,但那米黄儿的味道,却熟悉而顽固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它就像一个味觉定位系统,一头锁定了千里之外的陕北,另一头则永远牵绊着我深处的怀念。
  凡在陕北插过队的知青,都将陕北称为第二故乡。故乡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
  我想故乡的味道应该是,藏在我们每个知青心底对陕北第二故乡热爱的味道。
  吃腻了大鱼大肉和白米细面,能再尝一口米黄儿那酥软香甜、回味无穷的味道,该多好啊!
  米黄儿,虽不是稀世佳肴,但那浓浓的乡土风味,却能勾起远在北京的知青们那份淡淡的乡愁。
  想起它,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
  想起它,我就想起了南窑的乡亲;
  想起它,我仿佛又回到了南窑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