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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2月24日
赤烈甘美的生命之河
——赏读李亮长篇小说《大洛河》

  郭愿宏
  河流,哺育生命,传承文脉,是一方土地和生民扯不断的脐带,切不断的血脉。每条河流都有讲不完的故事、忘不掉的记忆,都是从远古流淌而来的歌谣。
  “北方的春天是攀着藤索般的河流艰难地爬上来的。”李亮的长篇小说《大洛河》的第一句话,在深沉忧郁中蕴藏着一股不屈向前的力量,奠定了全书的思想情感基调。
   语言有明丽的画面感
  读李亮的小说之前,曾读过她的散文。她对事物的感知幽微、独特、透彻,语言空灵、静定、诗性,有淡淡的禅意,给人安之若素之慧,真水无香之美。也欣赏过她的画作,其绘画手法也许汲取了陕北剪纸、农民画、布堆画、刺绣、民歌等诸多原生态艺术的精髓,又化入自己的生命体验、人生感悟、审美意趣和艺术表现。时而精致逼真,时而抽象具体,时而含蓄内美,时而恣肆汪洋。艺术是相通的,特别是像李亮这么灵性且充满静气的作家,其散文、绘画的功底必然会为其小说创作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在书中这样描写初春的洛河:“每到这个时节,住在娑婆镇的人就能听到北洛河蛋青色冰层下传来的声响。这声响要么细远空灵直达人的天灵盖,要么闷声闷气吞吐着‘唝——唝——’的声音,仿佛冰层下正潜过去一只灵兽。这奇妙的声响游离在两岸的红石峡谷中,不时会在河槽和岸边碰击出悠缓的回音。不几天,河面的厚冰就开始在暖阳中咔嚓嚓地裂开,禁闭了一冬的流水逐渐从裂缝间重新展露出来,柔柔地舔舐着泛青的冰层断面。”这段文字将洛河冰层消融时的形态、色彩、声响、气势都写出来了,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暗藏排山倒海、焕发新生之力。读到这样的文字,读者的身心都会集中到洛河岸边,仿佛能够真切感受到这只“灵兽”的呼吸,沉醉在初春潮润升腾的水汽里,浑身的经络正在慢慢舒展。书中人物、故事情节就以这样的节奏徐徐展开。这些美妙的环境描写,也为宗家四代人人生命运的上演搭建了厚实的舞台。
  小说上部对巫神禳改、结婚、丧葬等场景氛围、人物神情动作、语言描写都十分细腻精到,语言富有韧性和张力,也展现了作者对色彩、构图的娴熟把握。先前农村人对巫神禳送等笃信不疑,这是人们在缺医少药、极度无奈下的一丝精神寄托,是心理、意志疗法。书中对陕北民歌歌词、方言、俗语恰如其分、原汁原味的化用,让洛河川浓郁古老的民俗风情散发出鲜亮诱人的色彩,为读者呈现出一幅幅丰赡多彩的人生世态画卷。
  文本有史诗的厚重感
  书中所写的北洛河是黄河、渭河的支流,从定边白于山南麓的草梁山发源,流作三支,西支石涝川,中支水泉沟,东支乱石头川,在吴起汇流后称为北洛河。此河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志丹、甘泉、富县、洛川、黄陵、宜君、澄城、白水、蒲城、大荔,于三河口入渭水,由雄奇的黄土高原流至富庶的关中平原。作为陕西境内最长的一条河,其承载的历史文化必定厚重久远。
  作者似乎受到《山海经》的启示,怀着对“河图洛书”中华智慧源头的探秘和生身热土的眷恋,游走在北洛河岸边,搜罗整理这一带的人文历史,思考一方生民的痛苦挣扎艰辛跋涉,用至爱和心血凝结成这部厚重的力作。宗家五代人的命运沉浮,浓缩了这片土地从清末、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新中国成立和改革开放后一百多年的历史。而历史的长河正是由这些涓涓细流、藤藤蔓蔓勾连汇集组合而成,否则历史就是一个个生硬的概念,一串串干瘪的数据、一具具干枯的骨架,失去生动可感的血肉、耐人寻味的容颜。
  宗家第一代人以安来子为代表,反映了清末时期国家内忧外患、风雨飘摇,陕北土匪横行、回汉冲突,“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悲苦。像宗家这样靠药材、皮张绒毛买卖而家境殷实、威名在外的大户人家必定是“出头的椽子先烂”,迟早招来横祸。纵使安来子的大哥川保子有“铁连枷和十二式”,二哥连顺子有尖枪护身,但怎能抵挡得住乱世带给微弱个体的劫难与厄运,川保子、连顺子带着家眷逃离,只留下体弱多病、无力逃亡的安来子守着空荡荡的家园。他“战战兢兢挤在逃难的人群中,像洪水中漂流的半截浮木。”后来他与讨饭为生的蝉女组建家庭,抱养了永明,随后生下了永志、永华、永惠、永祥、永芝,为宗家开枝散叶。
  第二代人以宗永志、宗永惠为代表,在兄弟姊妹中这两个人最有特点,一个仁义豪迈,遇事有主见善决断,有英雄气概;一个正直淳厚、儒雅博学,有贤者风范;一个拓展家族买卖,乐善好施接济穷苦;一个兴办学堂,普济乡民,播撒文明火种。他们兄弟一时恢复了宗家昔日的兴盛。即使这样杰出的人物,在民国群匪乱道的时期,也不仅难以守住家业,甚至性命难保。坚固的堡寨无法抵御那始料未及的浩劫,宗家一次死了五个人,三个女人成了寡妇,宗家又一次跌入低谷。
  第三代人以宗永志的女儿包梅、宗永惠的儿子宗谦润为代表。包梅嫁给了会飞针走线的皮匠家,这时已是新中国、新社会。她公公田养鲲、丈夫田水荣靠祖传技艺,让动物和牲灵的皮毛“以另一种形式‘存活’于世,甚至比第一个拥有它们的人‘活’得更为长久。”晾皮、洗皮、熟皮、铲皮的过程写得细微传神。腥膻臊臭的皮活,在作者笔下化为精湛的艺术,铲好的皮子用指头轻压,指尖会“传来一种世上少有的绵软——这种绵软连女人身子上最细滑的地方都比不得。”裁剪、缝制“把心中的尺、眼中的光、指间的劲刚柔并济地合一”,匀称整齐精细的针脚连“洛河川上下最灵巧的女人都要认输”。包梅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日子一定过得平稳熨帖。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女儿九丸给儿子金川“换亲”,给前者造成的伤害,成为包梅一家人最大的心病。宗谦润在宗家的浩劫中捡回一条命,带着对父辈劫难的魔咒般的恐惧,离开娑婆镇。他心甘情愿来到无事湾做了沙家的上门女婿,日子过得清苦,却也自在。
  第四代以包梅的女儿九丸、宗谦润的儿子宗建立为代表。九丸为了父亲的颜面和哥嫂的幸福,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嫁给了痴憨的问余。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他的毒打,逃离了形同地狱的家庭。她学过裁缝,做过女石匠,参加过洛河水电站的修筑,用“自虐”式的劳动来麻醉自己精神和身体上的痛苦。九丸的遭遇,让人看到幸福中的不幸,逆境中的抗争。宗建立当兵复员后进城揽工挣钱,后来利用宽松政策做起了生意,穿戴亮堂了,生活讲究了,竟然背着贤惠的妻子兰芬在外面找了相好,揭示出金钱、环境对人的侵蚀与改变。
  第五代以宗建立的子女宝童、宝女为代表。宝童、宝女生长在改革开放后,已经不必为吃穿发愁,稳定宽裕的生活,使他们能够从小按自己的天性成长。宝童自小顽劣,上初二时在同伴圆生的鼓动下放弃学业,到县城学厨师,去北京谋发展。没想到被拐骗进黑砖窑,经受了生死考验,幸好被父亲和姨夫设计救出,后来继续了中断的学业,考上了师范音乐班。宝女自尊要强,倔强自立,上中专时被一位男同学欺骗了感情,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人生追求。她目睹了自己的父亲对母亲的背叛,使她对现实的残酷与诱惑、人性的复杂与美好有了更深的理解。
  人物有鲜活的立体感
  一部成功的小说,最让读者感动和难忘的还是其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大洛河》既侧重于对大历史的书写,又注重对关键人物的塑造。这些人物有典型性,浓缩了一代人的生存状态、苦难求索和心路历程。小说对宗家前三代人物主要采用白描式、群雕式的呈现,对后面两代主要人物作了精雕细琢的立体化塑造。但也不全是如此,例如对安来子和婵子这对患难夫妻就作了浓墨重彩的刻画。身体孱弱却不失坚韧的安来子与悲苦的婵女,和大时代比起来是那么微弱,却是宗家生根发苗的开山鼻祖。他们神奇的相遇相知相爱,体现了乱世有真情,为苍凉的土地、忧郁的洛河川带来一缕温暖的希望。他们抱养的儿子宗永明与莲花的爱情让人感到温情、清新、美好。迎娶莲花的大冰车在封冻的洛河上飞驰的时候,无论是对书中的当事人还是读者,都是一种畅快淋漓的享受。宗永志仁义豪爽,说大事、了小事,敢打抱不平,肯为乡民请命,大有重振宗家昔日雄风的志向。可惜生不逢时,出师未捷身先死,读之令人悲怆。
  九丸是女儿身,竟有男子汉也难以企及的坚韧执着。她尊重长辈的意见,但不听凭命运的安排,敢于挣脱不幸的婚姻,最终找到了体己的理想伴侣。问余这个半憨汉,曾经粗鲁地殴打过九丸,但作为丈夫,他的要求其实也并不那么过分,不过是本能的冲动、对男人颜面的维护。特别是在九丸和他离婚时,面对十几年的婚姻和他们的孩子,问余表现出的善良、深情甚至超过了九丸,写出了这个人物的可悲可怜。让读者觉得九丸与其现在这么“绝情”,不如当初打定主意,不要与问余结婚,这样对双方的伤害都能小一点。可人生就是如此。从九丸对同前夫所生的儿子“重生”的疼爱,以及对他选择以说书为业的做法给予理解支持,证明她还是无法忘记之前的那段痛苦婚姻。作者对这些人物的刻画,写出了时代的痛处、人性的痛处、生活的痛处,也让人看到幽微之中抚慰内心、提升灵魂的那束光亮。
  宝童小时候把“儿事”做尽,他和小伙伴们“夹着下蛋下到一半的老母鸡,把刚露出头的鸡蛋再戳进鸡屁股里”“上树掏鸟蛋,下河晒蝌蚪”。掏火镰伴的蛋时,发现它通体散发幽蓝的光,奇妙的蓝色映入他心底。细心的读者可能还记得小说上部开篇时娑婆镇出现的鲜丽如明火的火镰伴,以及在书中多次出现的“寓言”般的火镰伴,这道幽蓝的精灵,也许是留在宗家人潜意识里的印记。宗谦润早早给孙子宝童瞅下了绣球做婆姨,宝童也一度将她视为自己将来的另一半。但他上了师范音乐班特别是认识了热情大方的同学周小睿后,开始觉得绣球土气。后来,他带着负罪感,下决心与她断绝关系。可随着他与小睿的深入交往,发现干部家庭出身的小睿,其实并不真正适合自己,两人最终选择了分手。宝女具有强大的自我疗愈能力,她能从男友张朝国精心设计的圈套中逃脱出来,并且解救了另一个和她一样被欺骗的女孩,标志着宝女自我的觉醒。从此她不会被任何人捆绑和定义,“要自己为自己作主”。李亮是作家兼画家,既用“显微镜”观察,又用“多面镜”映照;既用白描写意,又用工笔刻画,中西合璧,交替运用,写出了人物群像的非凡气势,写出了典型人物的独特神韵,使得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地从书中立起来,走出来,走进读者内心。
   主旨有深沉的悲悯感
  释迦牟尼施行教化之现实世界为娑婆世界。娑婆是梵文音译,译作汉语是“堪忍”,能忍受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十恶及诸烦恼而不肯出离者,是为“堪忍世界”。小说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命名为娑婆镇,预示着苦难的众生将在这里完成修行,达到堪忍圆润之境。书中开头出场的从琉璃寺而来、要去九华山的和尚,与结尾时“送师祖舍利回琉璃寺”均有隐喻。九华山是救度地狱罪苦众生的地藏菩萨的道场,琉璃寺喻指众生与生俱来的琉璃般的美善心地。小说从宗家五代人的人生命运轨迹中深刻揭示了以北洛河、大历史、大文化为时空背景的个体生命和芸芸众生的不易,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悲壮、悲悯。作为宗家未来的希望,宝童、宝女情感精神上的复归,提升了整部作品主旨,让人在艰难困顿中体味到一种更高层次的温暖观照,犹如洛河母亲无私的爱抚,犹如觉悟成佛的自性光明。
  宝童安心做了娑婆镇中学的音乐老师,体会到“由纯粹的奉献而带来的幸福和满足”。他在石窟中被美妙的引磬吸引,被修行者“从侧知侧宽也侧,从宽知宽侧也宽”偈语启悟,使他那颗躁动不羁的心安顿下来。如书中所写:“夕阳下,娑婆镇北边的寨子模模糊糊倒映在洛河的冰面上,有那么一刻,阳光是金色的,它把周围的山头都涂成金色,这抹金色让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干净和神圣,似乎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能被这金色包裹和安慰。”
  宝女读完中专又考上了广州服装设计学院。在一次国际艺术节上认识了瑞典画家阿力洛夫,他帮她克服了原有的局限性,创作出《嫫》系列画作,阿力洛夫给了她谶语般的启示:“充实今朝,昨日已成过去。明天充满神奇。”大学毕业后,她没有接受工作分配,而是在广州几家服装厂做起了服装设计师。她从陕北和洛河川原初、本真的文化中萃取艺术创作的养分、能量、灵感,运用现代、简洁、明快的艺术表现,把心中的“星空、飓风、钢铁机器、暗夜里的花朵、雨滴、霓虹”等元素与人的身体巧妙结合,“展现出一种都市里的美和迷茫,一种柔软和刚强之间的和谐关系”。她在洛河边的遂宁镇追寻先辈们的足迹,解析刻印在土地、岩壁、记忆中的密码,“衔接彼此的生命脉搏和能量”。她感到先辈中所有的女性都合而为一,“她们是她,她也是她们”。宝童和宝女决定从洛川的源头到入海口细细走一圈,像两条娃娃鱼,回到率真、野性、纯粹、自由。小说结尾处大人、小孩、岩壁之间的对话尤为高妙,那是对人生终极价值的叩问与思考。世事“无常”,人心“有常”,生命在延续,生活在延续,大洛河在勃勃向前涌流。
  当然,任何作品都不可能完美无缺,它们的缺憾,正是作家不懈追求尽善尽美的驱动力。作为普通读者,我觉得这部小说在必要的铺垫、呼应和人物塑造等方面还有些许不尽人意处,如对宗家第一代人保川子、连顺子发家史的交待过于简单,两人高超的武艺应有进一步施展,为躲避匪患被迫离开家园后杳无音信,如在书中某个地方交待一下他们的下落,也许会更好。宗永志、宗永惠两兄弟一武一文,是难得的人才,却早早被土匪残害,他们本该有更精彩的表现,这些情节布局设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物塑造的成熟丰满度。此外,小说叙述节奏上似乎也有美中不足,上部写了三场婚礼,集中展示了洛河川的婚俗礼仪,是民俗文化的盛宴。尽管在内容上各不相同,但再好的佳肴美味也经不住三顿吃,同类情节事件在同一部小说中频繁出现,容易给读者造成审美疲劳。这些仅为个人愚见,未必是真的不足,或许换个读者、换个角度审视,又是另外一番感受。总体而言,这部以大历史和乡土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无疑是成功的,是为赤烈厚重的大洛河、为苦难不屈的吾土吾民抒写的一曲恢宏而深情的恋歌。
  向大洛河致敬!向作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