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民
(一)嗟来圣水
我曾经插队的小山村地处黄土高原的山上,当地称之为“塬上”。在我们村,吃水尤其困难,要靠小毛驴下沟去驮,来回要走十几里的山路。
那时,我们村有40多户人家,200多口人,生产队的经济条件有限,只养了十几头毛驴。这些驴子一天到晚总是闲不下,不但要下沟驮水,还要拉磨,甚至在开春的农忙时节,还要充实到春耕生产第一线拉犁耕地。
那些日子,农村粮食短缺,分给社员们的口粮都不够吃,就更别提喂牲口了。一条条毛驴饿得瘦骨嶙峋,看着都可怜。
为防止社员们毫无节制地使用牲畜,生产队特意制定了使用毛驴的制度:按人头,每人每月发放一张借驴票。每张票可一次性借用一头毛驴,只能使用半天时间。总而言之,借给你毛驴的时间只够下沟驮一趟水或者磨一袋粮食。
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知青,生产队特意给我们每人每月发放了两张驴票。这两张驴票,先不要说磨面了,仅就吃水,一头毛驴下沟一趟只能驮回两桶水,两张驴票也就是四桶水。
按木桶容积粗算,四只桶总容积还不到半立方米。可这是一个人一个月拥有的水量呀!除了喝水、做饭,我们还得刷牙、洗脸、洗衣服,这点儿水怎么能够呢?可生产队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很照顾知青了,其余的自行解决。
我的天,怎么解决!
当时我们都在埋怨公社负责知青分配的干部,埋怨怎么就把我们分配到这么个鬼地方?如果把我们分配到地处沟里的生产队,那不是就能敞开用水了吗?不但能敞开用水,而且沟里常年都流淌着清爽甘甜的泉水!
当地农村有这么个特点:越是缺水的地方,家家水缸都是满满的;越是烧柴困难,家家门前都堆着高高的柴垛,其中道理不言而喻。而我们这些知青,刚从大城市里来,根本就没有节俭、勤劳的意识。
不瞒您说,当时我们对这里的艰苦程度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只觉得就和在学校时一样,老师组织我们支援郊区农村拔麦子,虽然也累一些,但很潇洒,与自身的切身利益没有丝毫关系。
可没想到,在这里却处处碰壁,因此产生了畏难情绪和惰性,只想安安稳稳地在窑里过日子,混一天算一天,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愿出去干活。同时,我们对水在塬上的珍贵程度缺乏认识,不善于节约用水。我们窑里有两个头号大水缸,常常是水将干,底将现。
1969年元月,是我们刚到农村插队的日子。当时正赶上当地连续几天的大雪封山,厚厚的积雪使人和毛驴都无法下沟驮水。眼见着水缸里的水慢慢见了底,知青们也不由产生了恐慌,知道一旦没水吃,其后果不堪设想,但又不知所措,无以应对。
我们隔壁住着贫协主席胡宗富,他经常来我们窑里指导我们的生活。看到缺啥少啥,总能伸出援助之手。之前,他又来我们窑里了,看到我们的水缸里没水了,就毫不犹豫地从自家的水缸里舀出满满一桶水给我们送来。
他忧心忡忡地对我们说:“学生娃们呀,看来这场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咱们住的可是塬上,最缺的就是水,你们用水可要省着点儿啊!”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们可能都不知道,咱村里的男女老少从来都不敢在窑里洗脸洗衣服。他们都是利用驮水或赶集的机会下沟去洗,沟里的水多着呢!”
说完,只见他无奈地摇着头,拖着他那当年在部队执行战斗任务时负伤的右腿,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风雪中。
这天早上,李明从外面回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边神秘兮兮地对大家说:“你们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噌”地从炕上爬起来,也和其他知青一样,好奇地凑到李明身边急切地问:“你看见什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先别问,快!你们把咱们的所有盆盆罐罐都拿上,再弄把扫炕笤帚带上。”
“干什么呀?”我不解地问。
他一下子把窑洞门推开,一股朔风夹杂着大片雪花吹进了窑洞。
“你们看!”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胡宗富和胡家婆姨、儿子、女子,一家人正忙活着把窑畔畔前刚刚落下的白格生生的积雪往家里运呢。
大家顿时明白了。
不知谁高声地说了一声:“走,咱们也收雪去!”
不一会儿,知青窑里的两个大水缸都被装满了白雪。又过了很长时间,雪融化了,满满两缸白雪,却只融得三四盆雪水,而且还有一点点泥土沉淀在水底。用葫芦瓢舀起水细细观看,沉淀后的雪水仍然有些浑浊。这可是眼下我们在严酷的缺水环境中取得的珍贵之水呀,能喝到这样的雪水已经很不容易了!
紧接着,我们又再次在距离窑洞更远的地方选取了更干净的积雪,重复着取雪、化雪过程,直忙活到两只头号水缸都盛满雪水为止。
从这一天后,再也见不到我们村的知青在窑里刷牙洗脸洗衣服了。每当遇到下雨下雪不能顺利下沟驮水的恶劣天气,大家都会自觉地,顺理成章地,想方设法地嗟来老天爷赐予的圣水做饭、烧水、饮用。
(二)驮水之路
溯源穷流,驮水之路。这是每一个到我们这个小山村里的人经常谈及的话题。
当年,上级领导非常关心我们这些来延安插队的北京知识青年。给我们每一个有知青的大队都派来一名带队干部。我们村的带队干部名叫王寿山,他是解放战争时期参加过革命的老战士,那年51岁。在整个公社的北京干部中,年龄最大。
那天,生产队长把老王接到村里,刚刚安排他在公窑住下,一没留神,老王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老王的失踪,可急坏了生产队长,他就派人在村子里到处寻找,我们这些知青也帮助寻找,各个窑洞、地头、山洼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人。
这人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纳闷儿。
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有人突然发现,在坡那边隐隐有个人影。
“那不是老王吗?”
大家赶紧迎了上去,果然是他!老王风尘仆仆,正沿着小山道朝村子方向走来。
老王虽然初来乍到,却毫不见外,迎着乡亲们就像老朋友一样。又像小孩子似的,伸着大拇指哈哈大笑:“这个水源真不错!泉水顺着石头缝源源不断流到大石槽里,满满一槽水,清澈见底,馋得我趴在石槽沿上喝了个够,真是清凉甘甜啊!”
原来他下沟看水源去了。
队长听说人找到了,急忙跑过来,一边拉着老王的手,一边埋怨地说:“您刚来,也不歇会儿就下沟,可把我给急坏了!”
“我在公社就听说咱们村吃水非常困难,要用小毛驴下沟去驮,我就是想亲眼看看这水源和驮水的路。”
他又直截了当地说:“水,真是好水。就是这个路不怎么样,又陡又窄,有些地方还塌方了。”
听老王说到这里,队长说:“这驮水路,确实是我们全村社员的生命路,每年队里都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修理和维护。可是一下暴雨,路面就会被冲刷得一塌糊涂。”
“您刚才说的情况我也知道,这是前两天下了场雨所致,我正准备派人去维修塌方路段呢。”队长认真地对老王说。
回想起我们刚到村子时,也曾有过和老王一样的心理。当时村长考虑:我们虽然被称为知识青年,其实还是一帮不懂事的孩子,需要慢慢熟悉农村的情况。于是就暂时安排了社员轮流为我们驮水,还安排了一个老乡为我们烧火做饭。而我们那时初来乍到,看到农村处处都新鲜,没事儿总是在村子里这儿串串,那儿瞅瞅。
一天,听说隔壁窑洞的狗女儿(小名)要下沟驮水,我就和她相约,要陪她下沟,看看这水究竟是怎么驮上来的。
这天早上,她把毛驴从牲口棚牵来,我则围在毛驴周边转着看,感觉这驴怎么和我见过的不一样。
它体瘦骨露,驴毛脱落了很多。看似萎靡不振,四条腿一动不动,默默地立在那里。
再细看,这驴脊梁背两侧各有若干块像玻璃杯口那么大的圆形伤口,秃皮无毛的伤口,露出鲜红的嫩肉,伤口周围的肌肉不停抖动,它一定非常疼!
我当时就想:“怎么能让这样一条受伤的毛驴下沟驮水呢?”
狗女儿的妈妈把一个厚厚的带毛的黑色羊皮垫子往驴背上一披,接着又把一个木架放在驴背上的羊毛垫子上,最后用两条绳索紧紧捆定在驴的肚皮上。此时的驴突然全身一抖,四条驴腿在原地迅速蹬踏,仅十几秒钟,就又稳稳安静地站在那里了。
看到这场景,我的心突然一揪。而对于狗女儿的妈妈来说,似乎是见怪不怪。接着,她又熟练地用木架上的铁锚链将一对木制密封桶紧紧锁挂在驴背上。
刚挂好木桶,小毛驴就像懂事的孩子似的,不用命令,不用吆喝,转身独自向着山下跑去。村里别的下沟驮水的驴也都驮着空桶,争先恐后地向山下跑,我跟在狗女儿后边,也快步追了上去。
其实我们村的十几头毛驴,个个都是伤痕累累,毛驴常年背负着重物,导致脊背磨损,鲜血淋漓。夏天的苍蝇、飞虫绕着伤口叮吮是常态,让人看了心痛!
每当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队长和饲养员都会扯着嗓门儿强调:各家各户用驴驮水一定要注意,尽量给驴搭垫得厚一些,软一些,都要爱护咱们自己的牲畜。
其实,没有一个社员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些无言的牲灵,是为大家服务的,是大家的财富。牲灵累趴下,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些驴为村民的付出大大超过它们自身的体能。只因生产队条件差,没有好草好料,它们又吃无果腹。队里的情况是僧多粥少,每天让驴干的活多得数不清,这十几头驴一天累到晚。饲养员绞尽脑汁想改变这种状态,也只能望驴兴叹。
鉴于驴背磨损的情况,我曾细心观察过。驴在驮空桶时,由于负重轻快,一路下坡,驴一颠一颠地跑起来,你想拉都拉不住。空桶和木架会随着驴腿跑动的节奏不停跳动。而驮着水的驴,在上山时,桶和木架又会不停地上下移动,这些都是驴背磨损的原因所在。
我非常心疼这些整日为村民驮水磨面的小毛驴。有一次,我从随身携带的小药箱里翻出一小瓶云南白药,就试着给一头小毛驴的伤口上撒了些。经观察,驴的伤口逐渐干燥、结痂,确实有好转的迹象。可是没过多久,老伤口还没痊愈,新的伤口就又出现了,老伤口也再次糜烂。看来解决毛驴受伤的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而当时的直接原因是人多、活多、驴少、草少、料少,更直接的原因是资金短缺!
要想从根本上解决农村存在的这一系列问题,就要从农村的经济、体制、结构方面来一场大的变革。改革开放以来,今天的陕北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子建成了花果山、米粮塬,农机隆隆,电灯电话,引水上塬……乡亲们个个精神饱满,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