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过年,你们就回来了。”
距离过年起码半个月,父亲的电话会不厌其烦地打来:“哪一天,你们确定了吗?过年,你们就回来了。”我不知如何作答。毕竟,离放假还早。毕竟,上海市与崇明岛之间,只隔了一道长江天堑,哪天回来都不用提前计划。我只能说,确定好和你说。第二天,父亲的电话又来了,同样的问题。挂掉电话,我不得不腾出时间去想,要不要请一两天的假早点回……
父亲还会打电话给女儿。寒假中的女儿学业依然繁忙,小山一样的寒假作业,还有外面的补课。父亲要打电话,我又不方便阻止,平时已经阻止过了。父亲往往是老三句,“我是爷爷。”“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呀?”“我在做作业。”“你可以不做作业和我说话吗?”“我在和你说话呀。”但父亲说,他和女儿聊什么都开心。
父亲有好多年的糖尿病,胰岛素都打了十年。前两年,我给父亲做了全面体检,没查出问题。但不知怎的,父亲越来越瘦,越来越没有气力。去年年初,父亲胃口不好,又咳嗽不止。社区医院看后,医生建议还是去市区医院看。适逢过年前几天,在上海的医院给他挂了住院检查的号,轮到也要过年后了。
因为我们早早地回来过年,父亲说:“我这病好大半了。”父亲踏实的笑,一度让我感觉,他是没有任何病的,连糖尿病都治愈了。他是好好的。
过年后,父亲顺利住进医院。检查报告如晴空霹雳般的结果,打得我措手不及。父亲后来问:“报告出来了吗?”我说:“没大问题,主要是你身体太虚了,要吃药,要定期复查,再静养。”父亲说:“我说没问题吧,其实看都不要看的。”
后面是雷打不动地每个月来市区配药,父亲腿脚不便,叫了台车接送。父亲非常体恤地说:“你上班也辛苦,跑来跑去耽误时间。”还说:“过年,你们就回来了。”
父亲的病情很平稳。这是几次看诊医生说的。让我多少有些宽慰,也是母亲最欣慰听到的话儿。在崇明都是母亲照顾父亲。每次父亲身体不适,母亲都会说:“忍一忍,不是医生都说很好吗?该吃药吃药,你在恢复中,会越来越好的。”
每个月,我能在医院见到父亲。我还会抽空回崇明看父亲。每次父亲都说:“我很好,你不用回来的,路上那么远。”又说:“过年,你们就回来了。”我静静地听父亲讲。不管离过年还有多远,每一天都在拉近日子,过了去年的新年,可不就是越来越近的下一个新年。
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
父亲时不时给我打电话,也会给女儿打电话。我没再阻止。我和女儿说:“爷爷打电话给你,你就多和他说几句。”父亲说过,和孙女打电话,他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去年秋天的一天,父亲离开了我们。哪怕已经快两个月,我还是没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再听不到那句熟悉的话:“过年,你们就回来了。”我为自己羞愧、懊恼。过去的二十年,我离开崇明去市区工作,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理由都是不容反驳的一个字:忙!我是真的忙到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今年,我们要过一个没有父亲的春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