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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2月18日
憨憨女子
杜昕
  我的那个小菜园,现在成了云岩镇的集贸市场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摊位,吃喝穿戴用等一切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地摆满了整个市场。人行如织,熙熙攘攘,喊声、叫卖声交相呼应。
  我站在这里,心里茫然若失……
  四十多年前,这里多么安静啊!我青年时代的身影像一只山羊一样,在这里涉足而过。小菜园水渠边那棵茂盛的核桃树在哪里呢?那个慢慢悠悠、慈眉善目的孙老汉在哪里呢?流逝的岁月啊,你让我遐思无限……
  和孙老汉在菜园种菜,他老人家总是喊我憨憨女子。有时为了省事,干脆就直呼憨憨。比如,给菜畦上的萝卜间苗,我看着一窝苗中有两棵长得一样旺盛,就留下了它们,我希望能长出两个大大的萝卜来。他看见了就直呼:“憨憨,只能留一棵,留两棵苗,萝卜就长得小小的,不好卖。”再比如,他想和我聊天了,会说:“憨憨,你在北京真的见过毛主席?毛主席长得真的和画上的一样?”可怜的孙老汉,60岁的人了,都没去过延安城,一辈子蜗居在这个小山村。
  孙老汉呼来唤去地喊我憨憨,我并不生气,那是因为我干了一件憨憨事。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和孙老汉给菜地浇水,发现水的流速越来越慢,孙老汉怀疑水渠有豁口漏水,让我沿水渠察看察看,是什么地方有了豁口,快点去堵漏。于是我扛起锄头,顺着水渠往南窑沟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水渠在一棵茂盛的大树旁边有个豁口,清清的溪水哗哗啦啦从豁口拐了一个小弯儿,又流到南窑沟里了。我急忙举起锄头,从沟畔掏来几锄土,将豁口牢牢堵住,让溪水回归到水渠里。些许工夫,我喊向老汉:“水旺了吗?”他回应我:“旺极了,回来吧。”
  溪水回归了,我松了一口气,闲情逸致来了,抬起头向大树望去。
  这棵树,树干粗粗的,我好奇地丢下锄头,将大树抱在怀中。两只手除了大拇指外,其他四指刚刚交叉。高高的树冠上枝繁叶茂,片片叶子如翡翠。更让我好奇的是,翡翠间挂满了鸡蛋大小的绿色果实。
  我心里嘀咕着:“这是什么树呢?不像桃树,也不像梨树,更不是杏树了。”因为这几种果树我是认识的。
  忽地,我想起在田间地头干活时,社员们曾对桃子、杏子和李子的议论:“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意思是桃子可以像吃饭一样往饱里吃,桃养人;杏不可多吃,吃多了对身体有伤害;李子吃多了的话,有可能丧命。这是警句,告诫人们在李子树下不可贪嘴。
  菜园的周围还有其他果树,如桃树、杏树,可是在这些树结的果子还没成熟的时候,村里的娃娃们便开始偷吃了。黄队长让我和孙老汉看着点果树,可我们哪能看得住啊!别说娃娃们偷吃了,就是村里的成年人,路过菜园顺手摘个青杏、涩桃往嘴里一扔,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我们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难道这是李子树?果子挂得那么多,也没人来偷摘。要真是李子树,有那样的警句,谁还偷摘它呢。”我就这样推理,认定它可能是李子树。
  忽地,我又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我长这么大不记得吃过李子,即便是李子,吃一个也死不了人。于是我踮起脚尖往上一窜,摘下一个,在衣服上蹭了蹭,张嘴就咬下去。
  哎呀,不咬不知道,这一咬啊,那个苦,那个涩,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里面硬硬的核把我的牙硌了一番。
  “李子是这般滋味吗?要不是李子又会是什么呢?”
  我举着它,快速向孙老汉跑去,边跑边喊:“老汉儿!老汉儿!你看这是什么果子呀,又苦又涩难吃死了!”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当扇子,扇我嘴中没有散发出去的苦涩味儿。老汉接过去一看,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啦!这到底是啥果子呀?”我说。
  他笑得更欢了,把手中的锄头往地下一杵,一只手扶着锄柄,一只手像母鸡啄米般点着我说:
  “你呀,你,你个憨憨!憨憨!你果真是个憨憨女子!”
  “我怎么憨啦?”
  “那明明是核桃嘛,你就不知道?你们北京人就没吃过核桃?”
  “我吃过核桃啊,北京商店里有卖的,不是这样的,是黄色的。”
  “黄色的是脱了皮的熟核桃,你手里的是长在树上的生核桃。你呀,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
  我一下子被老汉说得脸红了,憨憨地说:“我没见过核桃树,更没见过长在树上的生核桃啊!”
  老汉见我窘迫成那个样子,便不再笑了,就给我讲了一番核桃树的知识,如核桃苗怎么养,核桃树喜欢在什么地段生长,生核桃怎么吃,核桃养脑等等。那天,我增长了不少关于核桃的知识。在学到的知识中,最有利用价值的,莫过于吃生核桃了。
  生核桃摘下来,要放在火候适当的火堆里烧,待核桃外面那层青皮变成黑色而没有烧焦的时候,快速从火中取出,趁热剥皮,再用石头砸开桃核,那鲜嫩如乳的核桃仁别提有多好吃了。后来,每当我吃起生核桃仁来,便是当期得意,忽忘形骸。
  尽管那年,我们曾因粮食不足而委屈过肚子,也因没油而吃过“葱花爆炒素萝卜”等等。但那年我探亲回家,我的家人都说我长胖了,黑胖黑胖的。这可能跟孙老汉教会我如何吃生核桃有关。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棵大大的核桃树就在菜园的水渠边,是它养胖了我吧。
  但从那以后,我在老汉那里也落了一个“憨憨”的名字。他老人家经常打趣我,喊我憨憨。时间长了,我似乎也习惯了。
  人说往事如烟,我说往事并不如烟,我想起这些事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今天,我站在小菜园的原址上,再没有一张脸是我所熟悉的,现实生活的热流已在其上滚滚流淌了。我为此兴奋,也为此惘然。但我也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孟浩然在诗里面吟叹过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我抬起头,仰望着蓝天白云,轻轻呼唤道:“孙老汉儿,憨憨女子回来了,你在天堂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