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葆铭
一
终南山积雪深厚,寒气凛冽。
垂悬在雾凇上的冰挂泛着晶光,连日不化。
从庚子年开始,新冠病毒像飓风漫卷,让这个兵连祸接、疮痍弥目的世界又雪上加霜。老话说:一场大疫三年痛。凶年恶岁,又遇上这么一个寒冷的冬天,许多人没有熬过这一劫,在这个风物凄紧、百草戴孝的严酷时节悄没声息地走了。人间疾苦,草木感知。站在南山望着这遭了三年大罪的苍茫人间,真想用秦腔黑头的劲爆声口大吼一声——苦哇!
白屋白先生,从陕北来到终南山下的这所校府转眼就是八年。有道是:前生有缘,宿命难违。终南山楼观台是老子讲《道德经》的地方,白屋在20年前曾写过一部《老子道德精神透视》的专著。入南山或从心理上亲近南山的人,大扺有两种:一种是为了逃避,一种是为了寻找。作为对老子道德精神有过探幽透视的白屋在这八年间,不敢说探访完此地七十二峪,便有了南山篱下做陶公的自矜,但其身心好似进入到一个能让人采菊悠然的宽泰之境。我们说一个人有“定力”,实际上是说这个人将积化在内心的沧桑转变成一种处事不惊、万物静观皆自得的人生态度。因为“道”大于天,我要滤除妄念。大疫三年,人心惶惶,苦乐自渡。可这三年正是白屋写作最勤的三年,“出货”最多的三年,游历最广的三年。前年12月,对疫情的管控忽然放开,一时间,风声鹤唳,路断人稀。淡定的白屋倚山作屏。他每天汲泉煮茶,拈笔著文;在将这些年所写的文稿修订完后,又不避严寒到南山深处录了一段视频发在朋友圈中。只见视频中大雾笼山,雪压百草,寒风欺老树。白屋沿着一条山道且行且啸吟,一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悠然神态。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句话在对松柏的赞美中,包含更多的是对秉节君子的一种勖勉。其实,即便是“后凋”也是一种凋落。所不同的是,松柏落色不落叶。它懂得留驻人间要学会两个字:隐忍。
二
这部《白屋集》,是以作者的网名命名的一个选本。书中所辑录的篇目,只是作者近些年创作的一小部分。
现在的书很多,写书的人也很多。只是在媒介多元、触手便可获得视听之娱的当下,省心又不过脑的快餐文化催生出的“店小二”式的热蒸现卖,使得传统的纸质读本日渐式微。即便如此,同道中人还是觉得读纸质书牢靠。一卷在握,满目光华;白纸黑字,过眼入心。这种嗜书之情中,有一种披沙拣金、期待相遇的“淘宝”心理。是希望能够在驳杂海量的各种图书中,遇到几本有趣味、有教益,与自己的心性和审美相投缘的好书。白屋的这个集子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南梨北枣,各有各的味道。作为一个学者型作家,白屋读书广博,学养丰赡,用陕北的土话说就是“肚子里有货”。这“货”的成色咋样?呈现在文章中的内在质感和外在气象究竟如何?我看,最好的品鉴办法就是你打开书自己去慢慢地读吧。
记得是在几年前,某作家应邀为某地搞的一个征文活动当评审。在把初选出来的文稿看完后,作家点了一支烟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有几篇不错,但从总体上看,作者的阅读不够。这话说得很巧,既不挫伤人,又把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了。其实,一个作者读过多少书,包括他的资秉才华,从文章的题目和开笔的三言两语中就能看出来。白屋的这本书中,也有几篇写春秋景物的文章,但他笔下的意象风物就和别人写得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当然是他在读过许多类似的文章后,在力戒雷同的规避中,写出了自己对这个时节的真切感受。这种感受似在告诉我们:人,即便是面对同一种风景,但览物之情并不相通。写秋的文章海量之多,但白屋的这篇《秋是硬的》如飞镝作响,气象萧森,未经人世沧桑者,是断然写不出如此深刻的“硬秋”况味。好词都让咏赞柳树的诗文用光了,与其用一堆陈词敷衍出一篇毫无新意的平庸之作,倒不如新翻杨柳枝,写一篇别人未曾写过的麻柳树,让它以另一种姿态站在春天里……在阅读《白屋集》时,我顺手撷取了几篇写景状物的文章来开谈,实际上还是想借着有关“阅读”这个话题再唠上几句。或许有人会问:阅读的“够”与“不够”有没有一个具体的量化?我的回答是:“没有具体的量化,也不好量化。你在文章中所呈现出的眼光见识就是一种自我量化。”赵翼诗:“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人的精神身高都是由书本垫起来的。一个作者要是阅读不够,积学太少,也只能像挤在人群里看戏的矮人,靠着别人的转述来感知人生这个大舞台上究竟演的是哪出戏。
白屋开办的公众号关注的人多。他是朋友圈中有名的“快枪手”。这些年,他写了许多以思想性见长的杂文和随笔,伤时忧世,有见地,有开掘,写出了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和惦记。其实,一个真正有实力的人,从来不偷看上帝手里握的是什么牌;世事洞明的人不一定就人情练达,有的人根本就不屑于这种“练达”。直到现在,白屋的身上还有一种不把皇帝新衣说破就满世界呐喊的孩子气;有一股撸着扳机不把最后一梭子子弹打光就不肯罢手的顽缠劲。这是性格使然。
三
30年前,一家岀版社为延安的十五位作者出版了一套“子午岭丛书”,我和白屋忝列其中。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从结社赋诗的文学圈到隔屏相望的朋友圈,两圈还没走完,人都变老了。今天,再读《白屋集》里的这篇带有伤逝意味的《哀白杨》,让人心有戚戚焉。
生活在这个随手任性而又不乏浪谑笑傲的自媒体时代,人的天性最容易得到显露。譬如说你点赞的一段文字,或是转发的一个视频,实际上都是你个人情绪、理念和审美的一种表达。譬如说没有心机的人最爱在朋友圈里接话茬,而精于世故的老油条最善于用四两拨千斤的哈哈一笑来敷衍世事。人的好恶悲喜并不相通,世界充满分歧。就拿自媒体来说,因其具有个人自主的独立性,使得自己与自己的喜好能够在“自媒”中两情相悦。不管你是白丁俗客还是上士嘉宾,都能在这个平台上来展示自我。但也有人认为,正是由于自媒体的兴起,使文学的门槛在不设限中为了迎合大众而走向泛化。我倒觉得,文学不管栖身于哪一种载体,这与作品品质的优劣没有任何关系。文学本来就没有门槛,更谈不上有高低之分。至今还被我们吟诵的《诗》三百当初只是口传作品,从乡村黑板报上起步后来成了大作家的也大有人在。至于“泛化”一说与此同理,因为文学从产生的那天起,就与人的情感有了审美上的共鸣。作为文学的第一要义,只要审美能牢固地凝结于作家的笔端,文学的神采就不会被弱化或泛化。这些年,同道中有好几位非纸质书不读的“老派”人物也开办了自己的公众号。他们觉得,自立门户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在众声喧嚷中不丧失个性化的自我表达。
白屋从2016年开办公众号以来,每有感发辄援笔成文。时政,历史,人文,民俗;世上疮痍,心中块垒,忧思深广的笔触表达出的是对社会内卷躺平的隐忧,是对昆鸡常笑老鹰非的嘲讽。《三体》中有一句话说得好:“大多数人,到死都没有向尘世外瞥过一眼。”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太多的衣冠楚楚的混混。当一些人通过自媒体以“谦卑”的神态在拐弯抹角地炫耀自己与众不同的惬意人生时,白屋却在南山高处瞥见隐藏在这苍茫人间的种种荒谬和不堪。他的长处是: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开掘出被我们忽略了的东西,能够在我们已经习惯接受的事物中有颠覆性的发现,能够对隐藏在民俗风物背后的文化有所揭示。他写文章只是表达一种认知,他不输出个人的价值观;他知道大众只接受被普遍接受的东西;他也懂得深刻和独到,因为具有深度的心灵而在现实生活中常常会遭遇尴尬。当然,不管是任何人开办的公众号都有他的读者。白屋的公号关注的人多。收入到这本集子里的文章我都在朋友圈里转发过。读者诸君如果还能在这本书中读到作者的忧愤和悲悯,读到对常识的尊重和不把插科打诨当幽默的机智,读到作者渊渟岳峙,独立苍茫的健康人格,那我就将你视为是灵犀相通的同道知己了。
有时候,我一个人总是在想:用文学来博取功名是情理中的事,但到了我这个年纪,一眼看到靠吃这碗饭想弄出点名堂已经没可能了。我之所以到现在还葆有对文学的敬重和热情,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一直生活在审美的理想中。想一想,我们从攥着双拳来到这个绚丽多彩而又严峻可怕的世界,到最后又不得不摊开双手悄然离去,这个被称为人生的过程其实就是由“断舍离”三个音阶谱成的一个与世界渐行渐远的过程。作家的职责,就是要深刻地表达这个过程,替从这个过程中走过来的人保存一种记忆。“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这话是木心说的,攒劲,有“匪气”;“即便是一块被岁月的河水磨光了的河卵石,也要借着浪花的鸣溅声来述说自己头角峥嵘的前世今生”,这话是白屋说的,不怂,有追忆。
四
桥儿沟位于古城延安的城东,沟口耸立着一座罗马式建筑风格的天主教堂。从教堂的背后再往里走,不远处,有一个名叫一里铺的村庄。这村庄,便是白屋魂牵梦绕的老家。
所谓故园老宅,也无非是人生逆旅中的一个临时落脚地。白屋1962年出生在河北保定,两岁时随父母来到这里。这本集子里有好几篇写父母和故乡的文章,把文章中所透露出的信息稍加整合,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个家族的流变过程。只是令人喟叹唏嘘的是,这种流变仍在继续。十年前,白屋父母栖居的那个村庄也在新城建设中被填埋了。面对乡土,有过迁徙经历的人,更能体味到其中的无奈和酸楚。
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原来想象的那个样子。
木版辛词刻“毒言”:“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想当年,与白屋及一干文学爱好者,每隔三岔五,不是到师范校园里作竟夜长谈,便是在我家的老屋里围炉夜话。杯大酒烈,放言无忌。转眼之间,借着酒意品藻天下文章的豪气已不似当年,但心中所念念不忘者,唯有审美的理想和被白屋持而宝之的老酒和故人。
人这一辈子,不论你干什么行当,能有多大的功业,都是有命数的。年轻时,不信这一套。同学少年,豪气干云,相互之间转赠上几句大而无当的励志格言就以为心中的理想肯定能实现。正可谓镜花水月,真幻各半。其实,人在一生中,不论你干什么,攀高或者就低,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来买单。别的行当咱先撇开不说,但如果你选择了文学,那就意味着你一辈子都将处在自己难为自己的煎熬中。前一段时间,终南性灵社对白屋有一个专访。访谈以“荆棘鸟”为喻,对白屋在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呕心沥血的精神多有褒扬。我们知道,精卫填海,杜鹃啼血,用荆棘刺身在血泪交迸中放声歌唱直到气竭命殒的荆棘鸟,都是人类精神的一种象征。这种西西弗斯式的悲壮,与痴迷于文学甘愿受“煎熬”的写作者的心理发生机制有某种契合。心理学家认为:人一生中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只是被暂时掩埋或吞咽了,有朝一日,将会以其他方式爆发出来。当然,表达的方式有各种各样,有人选择了唱歌,有人选择了喝酒,白屋选择了写作。看一看当今这个社会,人性最复杂。诸位可以竖起耳朵听一听,每天有多少导师教导我们,人生最好的活法是让自己开心快乐,让人生能取得成功。这种说和没说一样的半截子废话,既没有讲明你不快乐的原因,又没有提供一个能让人成功的有效方法。清醒如白屋者,最明白只有懂得为啥不快乐的人才更懂得啥叫快乐。就连我这种悲观性格的人,每天都能在周围许多人的身上看到一种伪快乐。至于人生成功一说,本来就没有一个判定的标准。所谓成功,我想大概就是一个中了奖的人与大家分享当时选号的心情外加几句领奖的感受罢了。分享一过,又觉得不成功了。因为接下来的生活仍然是一堆乱麻。拿不准的胜利和摸不清的失败又在等着你。
站在新城的高山上,就能瞭得见一里铺的大致方位。有一年,白屋给我送来他老父亲种下的端午杏。皮色金黄,软糯甘甜,杏核很小但内有双仁,像汪曾祺家乡的双黄鸭蛋。而今,村庄已经消失,老父归了道山。白屋有时回陕北路过这里时,总是俯仰盘桓,不忍遽去。有道是:家亲云散隔山岳,故乡只在梦萦中。去年,白屋告别了公门正式退休。人生劳役,斯已尽矣;遥看夕阳红尽处,应是终南第一峰。文心艺质的白屋惬意自适,每天写作、练字,捎带收藏酒瓶瓶。我们的祖先,最早把对宇宙、对生命的理解写成文字的时候,用了一个简单而且常用的字:道。写过《老子道德精神透视》的白屋自然对这个字有更深的理解。读完《白屋集》之后,拉里拉杂写下这篇文字,但仍然感到余绪未尽,故录得一副能够贴切地表达白屋精神状态的联语与白屋共赏。联曰:眼里有余闲登山临水觞咏;身外无长物布衣素食琴书。
或问:斯是白屋,何陋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