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李东
嘚儿,呔!
走安塞,
大肚子草驴驮铺盖,
安塞路不开,
倒倒返回来。
…………
大白话借助谣曲的简练,瞬间营造出截然相反的两种心境。你不由得感叹民间文学表达诙谐、奇诡的张力。你还在嘀咕:这安塞倒是个什么好地方,撩逗着人拖家带口兴冲冲撵着去?“大肚子草驴驮铺盖”——孕有希望的母驴又驮上铺盖卷,这分明是谋算在安塞落户安家往下扎么,可是“安塞路不开”,拾得一鼻子灰,不得不“倒倒返回来”。
你看,安塞虽好,却不是谁想去就能去成的。
你就盘算,在这遍布城墙、堑壕、烽火台;遍布寨子、石堡、老崖窑的地面,千百年来这土地上兴衰荣辱的事、文治武功的人,可有一个消停的、松动的?
且不说“上郡咽喉”“塞北锁钥”的自古要塞军事文化,且不说秦皇一路开过来的“圣人条”在其境内镰刀湾的鸦行山下平展展放出一百多里地,且不说范仲淹筑招安、龙安、新安诸寨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拳拳之心,且不说“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中杜工部感时忧国的迫切与激愤。高迎祥揭竿而起,毛伟人五顾安塞。为民请命,马茂才直言上疏崇祯帝;金嗓子敞亮,贺玉堂高调献歌怀仁堂。这些,统统不说。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安塞妖娆酸爽的民歌,安塞富丽夸张的农民画,安塞神秘工巧的剪纸,安塞飞扬跋扈的腰鼓,这民间文化“四绝”把安塞打造成高原文化的不二名片。
作为临县的老乡,几十年来却是没怎么深入了解过安塞。只那么三两次公务匆匆,走马观花。完了上一盆羊肉咥饹饦,照照高高墩山上的腰鼓楼便悻悻离去。
这一回终于在安塞籍朋友郭愿宏的撺掇下得以走入安塞民间,在这心向往之的文化大区的地面上游走一番。
一行人大喘着气攀爬王家湾境内的高石寨。这石寨四面临崖,崖壁垂直险要,只一条细瘦的“羊斜斜路”连接寨子与外界,万夫莫开。历史的聚散离合在这里风云激荡,留下几多撼人心魂的人文、自然景观和传奇史诗。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300年前的明末,高石寨跃出个一代“闯王”高迎祥,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直捣了明帝祖陵,把个安塞男人的智谋和铿硬深深刻写在明史中。
高石寨属典型的丹霞地貌,这映照着赤子之心的火烈和热情,仿佛在亿万年前便明了这个民族对红色的专一与爱恋。
丹霞是革命的颜色,温暖的颜色,也是祝福的颜色。如同燃烧了万年的火焰,热烈而磅礴;绵延的群山,埋首低语,细数着记忆里的风卷云舒。
站上这丹霞四围的石峁,心里再一次默诵刘成章的《安塞腰鼓》:“……隆隆隆隆的豪壮的抒情,隆隆隆隆的严峻的思索,隆隆隆隆的犁尖翻起的杂着草根的土浪,隆隆隆隆的阵痛的发生和排解……”似老僧入定,你去体悟那“晦暗了又明晰、明晰了又晦暗、尔后最终永远明晰了的大彻大悟”!
我常想,陕北在柳青、路遥、刘成章之后还会再出作家,或者说还有必要再出作家吗?
郭氏愿宏在前头开路。他大步子迈开,左右开弓,似安塞腰鼓击打时的“大缠腰”和“拜四方”,当愿宏踏上他家乡的土地,又使出如法的步子,他便如有神助,我们跟着他碎步急撵——咋都撵不上。
愿宏是安塞楼坪的土著。祖父是厚道的庄稼人,未进学堂,靠自学识文断字,信奉“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农耕之余不忘读圣贤书,一副石头镜三代传下来,那玉洁冰清的石头眼镜背后是刚毅正直、明辨是非的读书人的眼。愿宏的父亲,一个辗转安塞多个乡镇教书育人的老教师、老校长,诲人不倦、桃李芬芳。愿宏到了立志、择业的时候,继承衣钵,又一次选择了传道授业解惑的行当。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向来,有本事的人都被体制招安,好身手也需要好平台,共进双赢大抵就是这么回事。
下了讲台,入得行政。凭文名,愿宏先县府、后市府在体制中专事刀笔,一杆生花妙笔,尽书圣地发展;满腔赤子情怀,见证延安变迁。案牍劳形、会海文山落实,执行,交办;十多载弹指一挥间,少年科长已是鬓染华发的市府老吏。
愿宏厚德。为人不厚此薄彼,说话不论是言非。铁铸的营盘流水的兵,每有同事调离升迁,他总要撰文以贺,追忆共事情谊、开排工作成绩、寄予殷切祝福,“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同志间友谊得升华。
愿宏好学。传统文化、古今典籍、西哲名著、网络文学,都涉猎一一。他结合《道德经》的古奥含义,深刻解读《共产党宣言》,力陈初心使命,抨击体制积弊,其赤子情怀和耿耿担当让同辈感触颇深。
古时选拔官员,吏部有“身言书判”的标准;眼下我党是“德才兼备”的用人要求。这些年,愿宏“辅政”过多任首长,调教出一拨干部,清水衙门,甘苦自知而得其乐。
古罗马的大演说家西塞罗说:友谊容不得半点虚假,它是自发的、真诚的,是一种本性的冲动。朋友是情感和利益的共同体,今人口上的“我们朋友”,多指一起共事的搭档,你往字源上翻一翻,朋就是两串贝吊在一起,是物质的珍贵的象征;朋又是两月比肩,是精神的共鸣和心有灵犀的相互映照。而愿宏与我的朋友关系是既肯为我慷慨解囊,又跟我谈文论艺的共事关系,实惠且美气。
今晨,我在沮水河畔呆呆看水,看这条孕养过有熊氏部落的河流依旧活泛而沉静地流淌,而我们这些有熊氏的后人,黄帝的黄皮肤的酸儿辣女也在一代代地接续,一代代地如浪花扑腾,生着妄想,干着自以为是的壮丽的、繁俗的业和事。
愿宏把他不惑之年对人生的思考和认知洋洋洒洒小结出几十万字,在这本由我有幸参与定夺书名的《美陶》出版付梓的时候,我在这桥山脚下的沮水河畔,因为看水而倏然心生出“淡笔流水”这个词语。是啊,中年之后,
我们是应该持一种逍遥漫谈、淡笔流水的生活姿态和为文惯性。
愿宏实诚良善,有君子风范。我想他的厚德还将为他加载更多的收获和荣光。《美陶》中的作品也是有着陶的釉光又兼顾着送饭罐子的拙朴质地。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孔子把话说到前面了,我再讲不出来比老夫子更妙绝的话,只好照搬一回,来表示我对愿宏的祝贺和对他作品的点赞。
文学也逃不过颠倒梦想的片面。在生长出一些文化人的骨血、涵养出一些文化人的气节之后,我们就要追求无碍,追求圆融,也就是要朝着真理的方向倾余生去探索。
“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然,我们这辈子就瞎活了。
道阻且长,约上朋友搭个伴。
路漫漫其修远兮……
嘚儿,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