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插队的时间总共不过四年,但经过的锻炼却不少。但凡农活,几乎都干过,而且干得不错。所以自认为在这方面的经历,不要说一般知青,就是当地的同龄人也鲜有人像我接触得这么全面。故在插队期间,大家都叫我孙万能。意思是我不但什么活都干过,而且一学就会,一点就通,是个能人。对此,我嘴上谦虚,心中却颇为自得。
插队时,我心气很高,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农活都学会,好在知青中出尽风头,再与当地青年比个高低,让队上的干部和群众对我刮目相看。出于好胜心,我对队长分给自己的任务总是来者不拒,无论难度多大,都尽量干好,所以常能得到村干部们的表扬和群众的赞许。然而,也有人讨厌我的性格。虽然他们当面叫我孙万能,却也背后称我为能不够。在我的记忆中,只有队长不称呼我外号而称呼我“小孙”。原来这是当地人对人的一种尊称,由此也说明队长对我的尊重。原来队长是个务农好手,也是村里有名的能人。有人说我与他性情颇为相似,我也觉得如此。这样,我俩不免“惺惺相惜”。我把他看成知人善任的好干部,他把我看成能独当一面的好帮手。由于我俩互相欣赏,遂成为挚友。
他常将一些责任较重、难度较大的活分派给我,这就使我锻炼的机会较多,接触面较大,能力也就增长得较快。插队期间,我干过赶车、犁地、锄谷、摇耧、驯马、牧羊、放牛、锄草等活计。这些活现在看来虽属一般,但在生产力还很落后的当时,却都是只有种田的老把式才干得了的技术活。
像我这样一个已是门门皆通、一直蒙受队长重用的好把式,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我在农村插队的最后一个秋天,队长派给我的最后一宗“大活”,竟是“赶猪”。
那是1971年的秋天,庄稼长得特别好,玉米、谷子、糜子、荞麦以及各种豆类的长势都强于往年,眼看丰收在望。但队长说得好:“丰产不等于丰收。”因为在丰收之前,庄稼还可能面临自然灾害和野兽的糟蹋,家畜也可能对其造成祸害。所以护秋就成为了当务之急。据我所知,队长这几天一直在考虑着护秋的合适人选。据以往的经验,这不是什么大难活,派个责任心较强的弱劳动力就行了。因为队里的精壮劳力还要投入到繁忙的秋收中呢。
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队长最后竟然选中了我。他的理由简单却有说服力。他说这是个得罪人的活,本地人沾亲带故,抹不开情面,很难坚持原则。而我是个外地人,了无牵挂,没有倾向性,容易开展工作。我见队长说得有理,更理解他的难处,只好答应。但请队长一定要大力支持我的工作。
队长为了支持我的工作,当晚便召开了社员大会。会上,队长首先说明了护秋的重要意义;接着通过了护秋的人选;最后,队长进行了严肃讲话。他说:“大家既然推选了小孙,就要坚决支持他的工作。各家各户管好自己的家畜,一定不敢马虎。我已经告诉小孙,无论是谁家的牲畜,只要敢跑到庄稼地里,就让他往死里打,有什么责任我负。”队长的话具有极强的震慑力,社员们诺诺连声,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至此,我已是底气十足,原来的一切顾虑都化为乌有。
我是提着一根打狗棍上任的,这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招牌。自感还有几分威风。在刚开始的几天里,各家还比较谨慎,没发现什么情况,我也乐得清闲自在。可渐渐地,地里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鸡。对此不必介意,用不着棍棒,只要跑过去吆喝几声,它们就忙不迭地逃窜了。
我认为只要不是大牲畜,就犯不上跟它劳神。我企盼平静无事,因为那样更省心,又不得罪人,还不少挣工分,何乐而不为呢?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就开始有零星的猪羊跑到玉米地里,我只好拼命赶打。可这些牲畜“记吃不记打”,打跑了不一会儿就又来了,使我不得清闲。
可我既然干上了,就总不能轻易败下阵来。我在懊恼之余,忽然想起队长说的“打死白死”的话来。虽然这样做有些残忍,可不杀一何以儆百?
于是我暗下决心,准备来个痛下杀手。可良知又告诉我,所谓痛下杀手,也只能是打得重些。因为那毕竟是社员的“摇钱树”,我怎忍心断送他们的财路?所以,我还是适可而止为妙。
可不料几天后,我因一时冲动,酿成了一个不小的祸端。
那是一个夕阳如火的黄昏。我吃完下午饭去地里巡逻。当我巡逻到一块玉米地时,忽然听到玉米地里有动静。我冲进去一看,原来是一头猪正卧在一片倒伏的玉米秆上吃得正欢。那是一只半大的猪,约六七十斤重,正是贪吃长膘的时候,所以吃起来显得特别贪婪。它见到我后毫无怯意,好像无论怎么吃,都与我不相干。我看它憨态可掬,开始并无动气,只是将它轻踹了几脚,示意它走开。谁想它对我的警告全不在意,只是哼唧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就算是对我的回答。我见状来了气,挥棍重抽了它一下,它才直起身子,可眼睛还死死盯着地上的玉米,赖着不肯离去。我在气急之下,开始挥棍猛打,它负痛之后才一溜烟地窜上了田间小道。我怕它卷土重来,所以乘势猛追。但我两条腿怎能追得上这四条腿的,情急之下便拾起一块石头向它猛力掷去。不想歪打正着,砸中它的头部。它便一边嚎叫一边跌跌撞撞地向村里跑去。
我想坏了,可能打得不轻。尤其看到这头猪滴落了一路的斑斑血迹后,心头更是禁不住一阵紧缩。我当时想到了自己可能要承担责任,可能受到责骂,可能招致怨恨,但更多的还是对猪的心疼与怜悯。不是吗?这只猪刚才还欢蹦乱跳的,只因为偷吃了几穗苞谷就被我打成这样,实乃太过。我本来自认为善良的心,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狠毒呢?当时支持我勉强镇定下来的,不过是一种莫名的侥幸心理。那就是猪耐实,禁得起打,而且自愈力强,可能血凝固后就没问题了。经过这样一番自我宽慰,我便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回到了自己的窑洞,闷闷不乐地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我见村里平静如常,并没有哪一家的主妇跳脚骂街,才长吁了一口气,提起打狗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巡逻。其间遇到了本队社员赵海,他没像往常那样与我寒暄,而是冷冷地对我说:“听说你昨晚把老铁匠的猪打死了,他们父女俩整整哭了一夜,你也不上门安慰一下人家,还有心思在这里闲逛。”
我心里一惊,连忙向老铁匠家跑去。
我边跑边自怨不已,而心里却有些纳闷儿:怎么会是他家的猪?他可是个为人严谨、爱队如家的好社员,怎会连自家的猪都管不住?看来可能别有缘故。这还是户可怜的人家,其妻早亡,父女相依为命,生计很是艰难。不想“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我这信手掷出的一块石头,竟然断送了他家一年的花销。更使我心酸的是,他心地善良,待知青如亲人一般,可我却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回报他,试问良心何以得安?
当我惴惴不安地来到老铁匠家时,老铁匠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对我的态度仍和气如初。但他的女儿却不理我,眼神中充满了怨怼。我不由对他们连连认错。而老铁匠却说:“那不是你的错,因为队长有言在先,你不过是执行队长的指示而已,何错之有?”我见他这般通情达理,心里更难过了。而那个姑娘却“哇”一声哭了,开始对我数落个没完,直说得我无地自容,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老铁匠哄好了女儿,转而对我解释,说那头猪是她辛辛苦苦养大的,惨死了未免心疼,因而说话难免带气,要我切勿见怪。
接着,他又细说了那头猪走失的原委。原来姑娘对它看管得极严,一直很好地关在圈里。不想随着它越长越大,性子也越来越欢。那天,它趁姑娘做晚饭的空隙,撞断了圈门上的一根栏杆,跑得无影无踪。当父女俩寻遍村里也没找到,失望地回到家时,才发现它已浑身带血死在院里。
姑娘一听又哭了,我也禁不住流出了眼泪。
当时,我很想安慰他们。但又知道,不管怎样的安慰,于他们而言都是那样无力。
于是我暗下决心,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表达对他们的歉意。
我离开老铁匠家后,向队里借了几斗麦子,然后立刻返回老铁匠家。
当我扛着一袋麦子来到老铁匠家时,老铁匠感到十分意外。他说:“你这是干啥?怎能这样做?我若收了你的麦子,还算不算人?你以后还怎么干?”我见他执意不收,急得哭出了声,说:“你若不收,我良心如何过得去?再说,你家也有实际困难。”老铁匠却说:“自家的困难自己解决,不能因为同情我而坏了队上的规矩。”无奈之下的我竟然大吼一声:“你若坚决不收,我就再不到你家来串。”这一声还真的把老铁匠吓住了。他知道我心意难转,更怕因此伤了彼此间的感情。便说,“那就收半袋,剩下的你背回去。”
我一听心中窃喜,连忙答应。
可却在我向他家的粮囤里倒麦子时,趁他一不注意,将一袋麦子倒得精光。然后拿着空袋子就跑,直急得老汉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