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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4月06日
延州烽烟里的柳叶笛
马雨平
  宝元元年(1038年)的秋风裹挟着血腥气,从横山山脉向南掠过黄土高原的沟壑。
  这一年,党项首领李元昊在兴庆府称帝,国号大夏,公然挑衅宋朝的宗主国地位。宋夏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而鄜延路治所延州(今陕西延安),这座扼守横山要冲的三秦锁钥,北控河套、南屏关中,是北宋西北防线的关键堡垒,也是宋夏贸易的重要节点与物资调配枢纽。一旦延州有失,党项铁骑便能长驱直入关中,北宋统治根基将岌岌可危。延州,首当其冲成为宋夏角力的前沿。
  康定元年(1040年),大年刚过,延州城头的雪花尚未消融,党项人的铁骑已卷起塞北的沙暴,兵分三路,再次攻来。元昊中路10万大军从夏州(今靖边白城子)南下,攻取金明寨(今安塞碟子沟)及周围36寨。元昊采用围城打援战术,取得了三川口(今宝塔区枣园川口村)大胜,全歼了来自庆州等地的援军1万多人,延州至此已成孤城。
  正月初八,当第一缕狼烟从延州城头腾起时,59岁的范雍正在城头的寒风中紧锁眉头。渐渐地,从西北方向传来低沉的号角声,那是党项人惯用的牛角号。范雍,这位以文臣之身临危受命的知州,景祐年间以谏议大夫直言敢谏闻名朝堂,却在边关战云密布时被推上风口浪尖。史载其“怯懦无谋”“为治尚恕,少谋而少成”,却在金明寨陷落的危局中,轻信党项人诈降之策,将数千降兵编入守军,终致边塞屏障土崩瓦解。此刻他扶剑而立,望着城外连营十里的党项铁骑,官袍下摆被冷汗浸透——延州这座“夹河为两城,垛墙矮小”的孤城,守军不过数百。延州,这座黄土夯筑的城池已然像片风干的柳叶,在十万“横山羌”的马蹄声中簌簌发抖。
  延州城堞上残留的箭镞在朔风中呜咽。城墙上,宋军士兵满脸疲惫,神色紧张,双眼死死地盯着城外层层包围的敌军。城中百姓惶恐不安,紧闭家门,恐惧与压抑弥漫在每一条街巷。
  夜晚,城北的山上突然腾起火光。党项人烤肉的焦糊味混着血腥气漫过城墙,守军们舔着干裂的嘴唇,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炊烟还是狼烟。望着城外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敌营,那些新征的乡勇握着长矛的手在发抖,他们的影子投在城墙上,像嘉岭山上风中飘摇的枯枝,更像延河滩里丛生的战栗的芦苇。
  三更过后,帅府内的铜漏声越发刺耳。范雍看着案头的告急文书,焦躁地踱来踱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这是天子亲赐的荣耀,此刻却沉重得几乎要压断他的脊梁。他双眉紧锁,满面忧色。内心满是焦虑与不安,却又苦苦思索御敌之策。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辕门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声沙哑的嗤笑刺破军营的死寂:“我有守城计,特来求见大人。”范雍制止了帐外军校的呵斥,一个佝偻的身影掀开毡帘,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兵径直走到范雍的案前。他的皮甲磨得发亮,右肩处还残留着箭矢的划痕。
  “我是丹州云岩人,当兵戍边三十多年,见过许多比这凶险的场面。”老兵的声音像是从黄河沙砾中筛出来般嘶哑,却让满室文武都屏住了呼吸。
  “我经历过番人围城,党项人善骑射却不善攻城,连云梯都架不利索。有几次形势比今日还要危急。这次他们也定攻不下延州。”老兵盯着范雍,双眼在火把的映照下炯炯有神。范雍注意到他腰间别着柄缺口短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握刀的手背上刺有青黑色的“土丁”两个字——这是保毅军的标记。范雍看着这位老军校,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他深知此时军心的重要性,老军校的这番话恰似黑暗中的一束光,能稳住人心。
  老兵抓起沙盘上的木俑,在延州城防线上重重一按:“今日这场危机,万万不必担忧,延州城防固若金汤,从来没有听说失陷过一次。”
  范雍紧盯着老兵不紧不慢地问:“扰乱军心,后果你可知?”
  老兵扫视了年轻文吏们苍白的脸,朗声笑道:“这次延州若有不测,我愿将这颗白头悬于城门!”文吏们忽然发现,这老卒每句话都裹着浓重的延州土腔,就像乡下婆姨们新蒸的糜子馍馍般熨帖。
  范雍一怔,转而笑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传令下去,延州援军,不日即达。让各营小心防守。”他紧盯着老兵,意味深长地说:“你也退下,好生守着,等西贼兵退,我再重重赏你。”老兵跺了跺脚上穿的麻履,缓缓退了出去。
  老兵爬上城头,竟然解下腰间的竹笛,吹起了《船夫小调》,黑暗如斯的延州城竟在笛声里生出几分暖意。没人知道,当他说出“若城破甘当斩首”的誓言时,浑浊的眼眸里跳动着狡黠的火光。这老兵深谙,绝望的城池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敢用头颅作赌注的谎言。
  后来,城头值夜的士兵总爱说起那个黎明。老兵裹着破旧的羊皮袄,抱着酒坛在箭楼间逡巡。他给每个垛口的守军分酒,粗糙的手掌拍在新兵的肩头:“后生们,喝完这口热酒,党项人的箭就穿不透你的皮甲。”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阴云时,人们发现他蜷在角楼里酣睡,怀里还搂着半坛浊酒。
  到了围城的第七个夜晚,突然下起了大雪。不一会儿,延州城内城外就白茫茫一片。城外不时传来大雪压塌夏军营帐的惊呼声。严寒在黑暗中侵蚀着城内城外每一个人的骨髓。
  天色微明之际,延州城外敌阵的火把突然如退潮般向西北川退去。传令兵撞入大帐,欢声奏报:“元昊撤兵了!元昊撤兵了!”不一刻,延州城内军民的欢呼声四起,直惊飞了对面嘉岭山上宝塔内无数的野鸽子,它们在延州城的三山两川间漫天飞舞——和平终于来了。
  正午,范雍亲自将一柄鎏金错银佩刀赠予老卒。庆功宴上,老兵捧着鎏金银盏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军中在谈论知晓军事、善于预测敌情之人时,都会首先提及他。有同僚疑惑地问他:“你怎敢如此大胆妄言?万一城被攻破,岂不是要被处死?”老兵微微一笑,眼中透着智慧与从容,缓缓说道:“你未曾深思啊!倘若城果真被攻破,羌人杀进城来,谁还有工夫取我老汉项上人头?我不过是想安定众人之心罢了。”言罢,他眯眼望着城头飘摇的旌旗,酒盏中的涟漪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众人明白,延州保卫战的胜利,或许不全归功于他,但他的存在却至关重要。
  不久,范雍因三川口兵败之责,改知安州。范雍的功过,恰似延州凤凰山头的残阳。他虽缺乏名将的杀伐果决,却在老卒献策时展现出文臣难得的容人之量;虽误信诈降导致金明寨失守,却在延州危局中稳住中枢,为最后胜利赢得时间。后世《宋史》苛责其“庸懦”,却忘了正是这种“恕”让他在滔天骂声中保下小校狄青,正是这种“懦”令他在绝境里仍愿将信任托付给无名老兵。历史长河奔涌向前,范雍的失误与老兵的狡黠,共同在1040年的寒冬织就了一张救命的网——庙堂与江湖,将相与卒伍,本就是在相互映照中书写传奇。
  是年六月,陕西经略副使范仲淹自请知延州,延州也开始了新的历史。但宋夏之争远远没有结束。元丰三年(1080年),沈括知延州,继续抵御夏军。他在晚年著成《梦溪笔谈》一书,书中记录下这个无名老兵的故事。
  遗憾的是,千年后的任何史册里都找不到这个老兵的名字。但当我在尹家沟山上抚摸着延州古城墙的夯土时,仍能触到某种温热的震颤——那是无数无名守城者的精魂在砖石间流转。历史总爱记录帝王将相的宏图,却常常遗忘,在某个寒夜,某个老卒用半生风霜熬煮的谎言,如何化作支撑危城的砥柱。他的智慧不在于料敌先机,而在于深谙:人心方是最后的城墙。当恐惧在夜色中蔓延时,需要的或许不是神机妙算,而是一声能让将士们挺直脊梁的大笑,一坛能温热冰冷指尖的陕北浊酒,一个甘愿用头颅作赌注的佝偻背影。
  公元2024年的一个秋日,我在延州故城的夯土中拾得半截柳叶铁笛。秋风掠过残笛的孔洞,呜咽声里依稀传来当年的对话:
  “老哥不怕赌错脑袋?”
  “真要破城,大家都成了河里的鱼鳖,谁还顾得上砍我的头?”
  雨平叹曰,延州老兵这样的微末之人,才是历史真正的榫卯。他们用血肉填补着时代的裂隙,让那些摇摇欲坠的时刻,终究没有崩塌成史书中的一声叹息。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这样的小人物,在不经意间推动着历史的车轮。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更没有留名青史的荣耀,却以自己的方式,在关键时刻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成为历史长卷中不可或缺的一抹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