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连铜勺都要省着用的年代。
家里的铜勺是祖传的,勺面被经年累月打磨得发亮,能照见人影。勺柄缠着几圈布条,是母亲怕烫手缠上去的。这铜勺平日里就挂在灶台边的钉子上,俨然一件传家宝,用完了要马上挂回去。
那年我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觉得饿。每天放学回家,厨房飘来的永远是咸菜和稀粥的味儿。偶尔钻出一缕猪油香——那准是母亲在做菜时用筷子尖蘸了星点猪油,在锅底抹了一圈。
记得那日放学,我照例往厨房钻。母亲正在灶前忙活,见我进来,神秘地笑了笑,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个鸡蛋。那鸡蛋在她粗糙的手心里滚了滚,显得格外珍贵。
“去,把铜勺拿来。”母亲轻声说。
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把铜勺取下来。母亲接过铜勺,在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火,火苗欢快地跳动着。
铜勺在火上烤热后,母亲用筷子尖挑了一点猪油,在勺底抹了一圈。猪油遇热便欢快地滋滋作响,香气立刻在厨房里弥漫开来。那香气像小钩子,勾得我肚子直叫唤。
母亲将鸡蛋在铜勺沿轻轻一磕,蛋清裹着蛋黄滑进铜勺,遇热立刻泛起白边。母亲用筷子尖轻轻拨弄,蛋黄颤巍巍的样子,像个小太阳。灶火映在她脸上,那些皱纹忽然都舒展开来。
“快好了。”母亲说着,又往灶膛里添了根细柴。火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我看见她嘴角带着笑。铜勺里的鸡蛋渐渐凝固,金黄的颜色让人移不开眼。
“来,趁热吃。”母亲把铜勺端到我面前。我接过铜勺,热气扑面而来。鸡蛋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我顾不得烫嘴,用筷子夹起一块就往嘴里送。蛋香在口中化开,那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炒鸡蛋。
我捧着铜勺,热气呼了一脸。鸡蛋烫得在舌尖打转,却舍不得吐出来。抬头时,看见母亲正用围裙角擦眼睛。灶膛里的火渐渐暗了,铜勺底只剩点油星子,可那香味却像长了脚,一直往记忆深处钻。
如今厨房里摆着各式各样的不粘锅,铜勺早不知去向。可每次煎鸡蛋,总会想起那个下午,想起母亲用铜勺给我炒的那个鸡蛋。铁锅里的鸡蛋怎么也炒不出那般滋味——那种混合着柴火味、猪油香,还有铜锈味的温暖。
那把铜勺或许早已锈迹斑斑,但那勺炒鸡蛋的滋味,却永远镌刻在记忆里,封存在那个物质匮乏却温情满溢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