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从这条小道骑着毛驴做了新嫁娘吗？
　　荒草漫漫，淹没古道。村子里石碾还在，盘亘在村人眼中的“青龙”，荒草树木围拢着，它没忘它辟邪纳福的使命。祖母的石磨“白虎”，还在窑洞院外硷畔西侧，阻挡着邪祟入宅。留守的几户人家像是超脱了尘世之外，安闲地伺弄着果园菜蔬。
　　天是那样蓝，风是如此大，川道沟壑空阔繁茂，黄河千年流淌。祖母那时的黄河是泥沙翻滚的黄河，祖父划着羊皮筏子，吼着信天游。那歌声似乎还回荡在天空，只不过不再那样悲情了。现时的黄河，河清岸绿，无人机在沟壑穿梭，运送着栽种的树苗，重达百余斤，几分钟一趟，智能农业铺展开来。
　　不必再仰着酸了的脖颈，目不转睛地盯着幼时天空滑过的那架飞机了。广漠的天空底下，那小小的人儿惊奇的眼眸，恨不能长了翅膀变成银色鸟儿一起飞。现今在高空悠悠坐着俯瞰，数架飞机在天空画着云线呼啸而去成为常态。想来，长眠地下的祖母一定看到了，也不惊讶这变化。一辈子双手在黄土里刨挖的祖母，一定嘴角含着笑意。
　　幼时，我跟着祖母回娘家黄河畔延长。老远的路，一脚下去，云遮雾罩黄土飞扬。烈日当头，似乎能把人烤焦。那路好像没尽头，怎么也走不完。刀劈斧砍的青石崖，在眼前迎来又退后，黄河如一条奔腾的绸带，在天地间蜿蜒飘舞而去。记忆里那黄河分外突出，水声隆隆翻滚激荡，川道里满耳都是涛声。石崖下那一湾碧幽幽的潭水，石缝流泻着白亮亮的瀑布，像是小小的水帘洞。祖母拂去枝叶，用手掬了喝，小青蛙小蝌蚪游来游去。我不让祖母喝，觉得水不干净。可祖母说好喝，甘甜清冽。我要尝一下祖母不让，我喝的是她一大早铁锅熬煮好的开花绿豆汤，加了冰糖，装在陶瓷罐里。祖母宝贝一般一路携带着。
　　似乎那路没有走完的时候，似乎一直走着一直歇息，似乎要找到一棵歇息的树很难，似乎一路烈日晒着，似乎一路都没荫凉，又似乎一路都是荫凉。这一生，再也没有祖母给我那么大的荫凉了。祖母曾经用她的枝叶那么尽心尽力荫蔽着我。
　　老黄风天，祖母担心吹得看不见我，可我多喜欢与黄风捉迷藏啊！我躲在黄风里，祖母一定找不见。那旋风裹挟着黄尘，一股一股冲天而起，立起来的旋转的黄河，我喜欢到风眼里去。我满世界跑着追黄风，祖母满世界跑着追我。什么时间，我弄丢了祖母，而世界也变了样。
　　土道成柏油大道了，大道两旁长满了树木，车行其中像是穿越绿色的起伏的河。黄河壶口咆哮出天地间最雄浑的乐章，那飞溅的浪花里藏着大禹治水的传说。信天游随着山势起伏，每一个颤音都带着糜谷的清香与红枣酒的浓烈。黄河水越来越清澈，千军万马来到了高原，来到了山峁间崛起的延安新城，成了一座城的饮用水。多想让祖母喝一口，是不是当年黄河畔的味道。当暮色浸染宝塔，整座城亮起璀璨的灯火，宛如当年先民在黄河岸边燃起篝火，跳起神圣的祭祀歌舞，陕北大秧歌由此而来，在历史长河中如图腾一般熠熠生辉。
　　公园人工湖，是黄河水的另一种变身。水草随着清粼粼的湖水摆动，湖中游弋着野鸭子。它们是从作家路遥《人生》里飞来的吧？“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黄土地上的人生，苦难有多深重，情怀就有多炽烈。
　　耳边响起更多的是祖母随口吟唱的“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个莹莹的彩，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个兰花花好。”明洪武年间设立一十三省，兰花花是从历史里走出来，走向全国的拥军俊女子。而我最怕听的是祖母哼唱《走西口》，信天而歌，信天而游，像是眼泪涨起黄河来，滂沱涌不停，世间竟有这样撕心裂肺长风浩荡的曲子。
　　好想像祖母那样，把所见所思所感所悟，唱给天地唱给万物，可我总哼不到鼓点上，跟不上黄河水的节拍。但我知晓，祖母哼唱的信天游，为啥总带着哭调，透着悲凉悲悯悲恸，令人不能自已，听得人掉下泪来。那歌裹挟着几千年黄河的旋律，因黄河悲壮而来，因焦枯日月而来，因黄河大水吞没而又滋养的生命而来。那音律，在诗经年代就已经唱响了。
　　黄河从延长流入，从宜川流出，祖母一生就奔波在这段黄河途中。由延长到宜川，我不知祖母当初是否向着大禹治水的壶口奔赴而去。我坚信祖母的双脚站在宜川塬上，一定能瞭望到黄河，瞭望到壶口瀑布。那惊天动地的稀世大音，一定在祖母一生里回荡着。
　　天下黄河一壶收，天下眼泪拿什么收？我在春日大风里游荡，那呼呼的风声多像黄河的涛声啊！祖父亮着嗓子嘶吼“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弯”，似乎这一句歌吟就涵盖了黄河这条大河。也许就是信天游，这祖祖辈辈陕北船工号子，感天动地悲怆呼喊的船工号子，上天造就了一个阴阳哲学的黄河乾坤湾出来。
　　蓦然，我与落在枯色林木荒草间的凤头麦鸡相遇。不知是它们惊着了我还是我惊着了它们？从中东欧千山万水来到这里，经历了多少风雨？它们拍打着翅膀，像朵朵飞速移动的花，抛物线的花。我蹑手蹑脚离开，我不该惊着它们让它们不安，我把山峁沟壑让给它们展翅翱翔。
　　黄河岸边的祖母一定是满眼笑意，只要我回头就一定能看到祖母满脸开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