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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6月29日
麦子黄了
宏兰
  这一场雨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去往京城的高铁上。
  细密的雨水顺着车窗玻璃滑下来,像一条条欢快奔流的小溪。田野里的麦子渐绿渐黄,原本看上去恹恹的麦秆齐刷刷扬起头,一口接一口吞吮着天赐的甘露。大树一闪而过,绿叶上挂着的晶莹雨珠清晰可见。远处的山峦绿意浓浓、烟雨蒙蒙,宛如一幅画。
  我的心跳跃起来,欣喜如麦子、如绿叶、如小草。如果我在车下,一定会一头冲进这迷蒙的雨中,让这珍贵如油的甘霖打湿我的欢喜。
  这场雨,我们等得太久了!
  过去的陕北确实是干旱少雨,但二十多年坚持不懈地封山禁牧、退耕还林,延安的山川大地实现了由黄到绿,由浅绿到深绿的华丽转身。所有来延安的人都感慨:真没想到,延安的山这么绿,天这么蓝,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黄土高坡!因为形成了小气候,降水量明显增加,一年570至600毫米的降水,庄稼瓜果播种生长没一点问题。
  但今年成了例外。
  入春以来,连续一百多天星雨未落,多年不见的沙尘暴也开始肆虐,从来没听过的10级狂风让我们体验到风的怒吼。下乡看,玉米垄已整好,但没有雨,种子干得种不下去。有的勉强种进去了,出苗也不齐。
  同事小朱说,放在往年,孩子们放暑假就能吃煮玉米了,现在才这么一点点。满眼的失望遗憾。气象部门预测,这是延安有气象记录以来最旱的一年,有的地方开春到现在降水仅仅是可怜的0.57毫米,陕北人的母亲河北洛河失去了往日的蓬勃,延安象征的延河早已“不滚滚”,成了潺潺小溪。好多不知名的小河也断了流,被枯草乱石霸占了“领地”。常委会已多次研究抗旱救灾工作,省市气象局也说一有条件就人工增雨,但眼看着乌云夹着雨来了,可七八级的风一刮,雨又没了踪影……
  这场雨终于来了,朋友圈里一片欢腾!
  “终于,终于下了!”“多下会儿吧!”是眼巴巴的渴望;“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是高兴的戏谑。总之,这场雨,让唉声叹气的老农舒展了眉眼,让焉巴巴卷起来的庄稼伸直了腰身,让小河重又哗啦啦唱起了歌!
  火车在飞驰,绵绵细雨落入了宽阔的麦田。麦子比刚出发的时候明显多了,一大片一大片,一派丰收的金黄。一听火车广播,已进入河南,中国的米粮仓,怪道呢!
  看过一个资料,说河南省用全国十六分之一的土地,养活了全国十分之一的人口,小麦种植面积更是占到全国的四分之一。在一斤麦子抵不上一瓶矿泉水的当下,河南人依然默默地耕耘着、坚守着,履行着麦田守望者的责任。
  我祖籍河南,但出生在宜川,成长于延安,河南只是概念上的老家。父母出生的地方,并没有多少感情。别人开河南人的玩笑,我也跟着开。好多年前出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河南人惹谁了?》,尽管作者想为河南人辩护,但部分内容被误读,反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著名作家高建群二十多年前写过一篇散文《河南人赋》,称一位脸上有雀斑的姑娘托人找对象,条件不多,有一条就是“不要河南人”。于是,高作家这样写道:“呜呼!那生活在中州平原之上的极能吃苦耐劳的人民;那生活在黄河水平面几十米之下整天提心吊胆的人民;那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黄泛,唱着凄凉的古歌,担着孩子,背着花格包袱,牵着看家狗,向北方流浪的,宛如吉卜赛人的人民。”他还历数接触交往河南人的往事,给了河南人纯朴善良、聪明活泛、吃苦耐劳的评价,算是为河南人正了名,并希望那位姑娘能收回那令人啼笑皆非的条件。
  而真正让我对这块土地的奉献、这块土地上人们的奋斗有了更深切体会的是一部剧,王潮歌导演的《只有河南·戏剧幻城》。
  早就听说过这部剧,网上也有很多的介绍,但真正到了现场,我还是被震撼到了。
  一进黄土墙夯起的景区大门,迎面扑来的就是足有上百亩的绿油油的麦田。我们去时是四月底,因为上了喷灌,麦秆很壮,麦穗很长。“只有河南”几个大字立在麦田边,不时有游客打卡留影。再往里走,又是黄土夯起的足有10米高1米宽的一圈土墙,上面分别写着河南地市县乡的名称。
  我找到了墙上父母的老家,拍了照片发到家人群里。那承载着父母多少念想的故乡,此刻就化作阳光下土墙上的三个字。
  中间是一座很大的土柱,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您从何处来,你为什么而来,请注视这方黄土,这是215立方米的黄土,这是黄河流域的土,这是生长麦田的土,这是日月照耀的土,这是祖先庇佑的土,这是孕育文明的土,这是哺育百姓的土,这是生你养你的土,这是生我养我的土!”
  “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国史。”王潮歌导演像一位站在高空中的指挥官,把这几百亩地用土墙分成一个个院子和一个个剧场。
  据介绍有三个大剧百场小剧,要看完两天都不够。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只看了一小一大两个剧。小剧叫《火车站》,从火车站寄存物品讲年代故事。震撼到我的是那台大剧《李家村》。我跟着演员和游客一同走入到那个苦难的时代、那个悲惨的村庄:因为闹灾荒,村里出去借粮的人让枪毙了,冒死偷回来的是种子。面对是分粮活命还是留种死亡的抉择,村里的老年人毅然决然的集体跳崖赴死……
  当纷纷的纸片样的雪花飘落,和着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的父母是不是也是在这样的年代,挑着一副担子,挑着全部的家当,挑着对未来的期盼,一路逃荒,经山西,过黄河,在宜川安了家。
  我一直没弄清楚,父亲是哪一年走出河南的。刚开始以为是花园口决堤淹了家,不得已逃荒。后来看地图,我们老家在上游,决堤点在下游,不可能是那年。又或者是1942年的大逃难,还是什么时候像流浪的吉卜赛人一样,一路向北。到了山西,又怎么与同为老乡的姥爷相熟,并娶了我的母亲。为什么又要从山西过黄河到了宜川?
  小时候只听母亲说那年是坐小木船过黄河的。那时水大,眼看着河水都与船帮齐了,一摇就会涌入船内。怕呀,只有十八岁的刚新婚的母亲就在这小船上,战战兢兢,抱着她的花格包袱,蜷缩在角落,流着眼泪,跟着父亲过了黄河……
  父亲一直没在宜川置买地方,他总说还要回老家,但他终究没能回去,直到他去世,我们一家八口还住在租借的一孔石窑洞和一间小瓦房里。
  宜川当年也种麦子,为了吃饱饭,每到生产队收完麦子,我们都去拾麦。因为家里孩子多,拾的麦子总比同院的邻家多,常常招致邻家婶婶的妒忌。我们才不管呢!拾回来,晾晒干,再到生产队的钢磨坊一磨,白生生的面就下来了。
  妈妈蒸的一手好馍,暄暄软软,一层一层剥着吃,不要一点菜都香得不行。现在我依然爱吃馍,姐姐们蒸了馍常给我送。我就爱那暄软的大馍馍,一层一层剥着吃。家里人说,现在又不是没有菜,怎么老是“甜”吃。他们哪里知道,姐姐蒸的馍和妈妈蒸的馍是一样样的,暄暄的,筋筋的,一层一层的。就像小时候吃妈妈蒸的馍一样,那是妈妈的味道。爸爸离开我们已49年,妈妈也走了33年了,我想念他们。
  舞台转到另一个场景:那是李家村的后代们在丰收的打麦场里欢呼跳跃。他们一次次冲向麦堆,有的捧起麦子流沙样从指缝滑落,有的扬起一锨一锨的麦子落在头上身上,但表达的都是丰收的喜悦。
  李家村的妇女们在场地上架起了桌子案板,挽起袖子,高喊“蒸馍了”。那声音里透着自豪、透着幸福。
  跳崖的老人们幻化成天使,从天空缓缓而降,看着她们的子孙们在麦场里打滚,开始蒸新麦馍,然后心满意足地飞升而去……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我有些不好意思,取下眼镜装着擦拭,扭头一来,同来的女伴早已成了泪人。
  从剧场出来,同行的人都感慨要重新认识河南人。她们牺牲太大了,种粮大省曾饿死过几百万人。现在小麦一斤才卖多少钱,他们依然为了国家粮食安全,汗珠子摔八瓣,耕种在骄阳下。
  正好那两天,小外孙跟着姥爷回了老家,其他话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正宗的河南话“卖蒸馍”。可能觉着有趣,一遍遍在视频里喊。回到延安,我们问他在河南学了啥?他得意地拉长调子喊“卖蒸馍”。不到三岁的孩子知道这土地、这麦子、这蒸馍的故事吗?
  女儿原来看过这部剧,我进场的时候她就说你可能要哭哟!我们俩在微信上交流,她说看了这部剧,从此不敢浪费粮食。而我在自己的小菜园里干上一会儿活就挥汗如雨。也许只有经历过汗水如雨、渗进眼睛,辣得睁不开眼,才能体会到天天在地里劳作的我们衣食父母的艰辛与不易,才能在决策的时候多为他们想一想。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远处突然闪现出双层的彩虹。车厢里的人都挤在左窗边拍照,想把风雨彩虹美景保存在手机里。此时,我心里涌起丝丝缕缕的安慰:有了这场雨,种子能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