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想着逃离那片土地,不再重复父辈们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焦日子。想走出黄土高原,到外面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后来才发现,其实世界上最美的风景,都在回家的路上。特别是上了年纪之后,离家越远,思念之情便越浓,总想着往老家跑,倒不是说故土有多金贵,不过是推开门喊一声:“妈,我回来了!”
母亲无论在做什么,都会惊喜地抬起头,说一声:“我娃回来咧!快坐,妈给你做饭去!”父亲放下手中的烟袋,微笑着沏一壶茶,脸上的皱纹角角落落都舒展开来。这个时候,身上所有的盔甲都卸下了。
吃完饭,母亲说歇歇吧,我说不累。走出去,见门前老槐树下聚了好多人,一叠声地问:“茂才回来咧!”我连忙拆开一包烟挨着散了,乡亲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仿佛五月的阳光泼洒在麦场上,那种温暖沉甸甸的。
后来,父亲离开了,母亲也走了。我曾想,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了,我大概不会再回去了。然而,故乡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我,一次次又将我拽了回去。回到老家,老槐树还在,树下常和母亲一起拉家常的大婶还在,看见我依然亲切,说起我母亲时会抹眼泪,谈起我小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渐渐地,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消失了,村子里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对我来说几乎都是陌生面孔,虽然他们不知为何还认识我,也会亲切地问上一句。
如今,村里一起耍大的玩伴好几个都不在了。一个人站在沟畔上,想起一起爬树、一起耍水、一起砍柴的日子,恍惚如昨,却又恍若过了一个世纪。
村子的空气是新鲜的。我深吸一口气,肺里满是泥土、青草和炊烟混合的气息。城里的空气净化器再高级,也造不出这样的味道。这空气里有记忆,有童年,有生命最初的悸动。我站在院子里,看暮色渐渐笼罩村庄,远处的山峦变成剪影,几缕炊烟笔直地升向天空。那一刻,我不再是谁的丈夫,不用在妻子面前维持成熟稳重的形象,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光着膀子在院子里乘凉;不再是谁的父亲,不必担心孩子的学业,不必板着脸教育她要读研读博、毕业后找份好工作;不再是谁的下属,不用看领导脸色,应付同事间的勾心斗角。我的身份只是父母的孩子。虽然父母已经不在了,但回到这里,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可以任性、可以撒娇的小男孩。
父母离开后,回去的次数少了很多,每次回去在村里转一圈,便匆匆离开,很少留宿。老家的几孔窑洞因年久失修,显得有些衰败。弟弟的院子倒是光亮,五间开阔的平房十分气派,院子也打了水泥地,然而我梦见的永远是那个杂草丛生的老院,以及窑洞里的生活——那里储藏着我童年的所有梦境。
一晃,在城里生活了差不多四十年,生活习惯早就是个城里人了,但骨子里我仍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二十多年来,我发表并出版了八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大部分都是写农村的。我总觉得写农村题材才得心应手,很容易便将自己与作品里的人物融为一体。城市生活于我是陌生的,格格不入,写起来捉襟见肘,自己都觉得别扭,读者看了更会觉得生疏。也许这是一种宿命,像许多陕西作家一样,这辈子只能写农村题材的作品,我也不再为难自己。
参加工作后,先后迁徙过几座城市,从陕北到关中,从西安到咸阳,住所换了好几次,条件越来越好了,然而总觉得这只是个住所,是四面水泥墙围成的格子间,悬在半空,一点儿也不接地气。老家的三面窑洞有些破败,窑掌的五尺大柜是奶奶当年的嫁妆,童年时我们兄弟几个常在里面捉迷藏;窑脑上的燕窝空了又垒,每年都会飞出几只活泼可爱的小燕子;老槐树下的井台还在,夜静的时候,似乎还能听见辘轳“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里,我的大名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儿时的称谓,一声“茂才”,仿佛又将我拽回了童年。
人活一世,忙碌一生,图的就是有个地方能让你把戴了多年的面具往地上一扔,赤条条地做回自己。老家就是这样的地方,她也许贫瘠,却有人间最浓的烟火气——是父亲粗糙手掌里的老茧,是母亲纳鞋底时扎破手指的血迹,是儿时用铅笔刀刻在砖墙上的那道印记。那里埋着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是灵魂的栖息地,等你累了、倦了,亲人们便会轻轻地呼唤:“回来吧,孩子,回来哟……”其实,这世上所有的路,最后都通向老家;所有的人,最后都想回家。回家,不仅仅是踏上那熟悉的土地,更是一种深入骨髓、难以言喻的执念。
每年临近春节,驱车往返八小时,只为去祖坟上一炷香,烧几沓纸钱,在窑洞上贴几副春联。门前的老槐树叶子掉光了,树心被雷电击得烧出一个大窟窿,成了我们童年捉迷藏的好地方。树空了,却枝繁叶茂,到了夏天,郁郁葱葱,上面落满了麻雀,吱呀乱叫,下面罩出一块很大的阴凉,成了乡亲们拉家常的好地方。
窑里的土灶还在,只是不再冒烟。我抚摸着灶台,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小时候,母亲总在这里忙活,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蒸汽从锅盖边缘溢出,带着浓浓的麦香味。我常常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在脸上,热乎乎的。如今灶台冰凉,像母亲临终前冰凉的手。灶台紧挨着的是土炕,陕北的冬天特别冷,一家人挤在一起,母亲把土炕烧得热乎乎的,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梦里有老鼠在碗柜里跑动的声音,有雨滴打在外面核桃树上的声响,还有风吹过门缝的呜咽。这些声音比任何催眠曲都更能让我安睡。在这里,没有闹钟的催促,没有手机的通知音,只有公鸡的啼鸣和麻雀的啁啾。这里是故乡,我们气息相通,融为一体。
什么是故乡?
故乡是亲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每个人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是年少时拼命想要逃离、成年后却又回不去的诗与远方。
故乡很小,小到只剩三孔破旧的砖窑。西窑的砖墙上还贴着我当年画的年画,已经泛黄卷边;中窑后面五尺大柜上的玻璃镜框里装着一家人早期的黑白合影。那时的我还在上学,一头茂密的头发,意气风发。父母尚没有那么年迈,目光炯炯,透着坚韧。东窑窑顶上的灯笼是我亲手制作的,参加过县文化馆元宵灯会,上面落满灰尘,已看不清原来的面目。这三间砖窑装不下我的现在,却装下了我的整个过去。
故乡很大,大到一辈子都走不出童年的寨墙。那些寨子早已消失,地道已经坍塌,学校不复存在,打麦场无影无踪……可我却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复原它们的原貌,寻找走丢的童年时光。
故乡很轻,轻到只剩乡音乡话,一声“茂才回来咧”便能令我眼眶发热。即便在城里早已习惯讲普通话,舌头也会在一瞬间转换频道,回到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腔调。乡音是飘着的,是土得掉渣的,却是最亲切、最熨帖的话语,能把游子的心融化。炊烟缓缓升起,与远处的晚霞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如梦如幻的田园景致。
故乡很重,它不仅寄托了游子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也承载着生命里最为珍贵的记忆与情感。故乡是一本厚重的书,是伴随我们一生的行囊。
故乡很近,在每个有风的夜晚都能回去。梦中的村庄还是原来的模样,有些贫,有些破,却洋溢着一股暖暖的气息。打麦场上,社员们欢声笑语,孩子们将麦秸垛挖了个洞,钻在里面捉迷藏。月亮出来了,玩累了的孩子在麦场上睡着了,大人找到他们的时候,露水已经打湿了衣裳。
故乡很远,梦中的村子永远是小时候的模样,房子歪歪扭扭,巷道凹凸不平,打麦场上的核桃树高不可攀……那个在田间捉蚂蚱的男孩,那个在涝池戏水的少年,那个背着行囊离开家乡的青年,都留在了过去的晚霞里,再也回不去了。
回城的路上,车载音响播放着流行歌曲,突然想起牧羊人唱过的陕北民歌,火辣辣的,能把人的魂勾走:
上一道道坡坡下一道道梁
想起我那小妹妹呀好心慌
…………
后视镜里,村庄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但我知道,它永远在那里,等着我回去。因为老家的地下埋着祖宗,地上留着自己的童年。而我的根,就深埋在那三孔砖窑所在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