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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8月24日
山巅上的军魂
闫振华
  阳台的藤椅吱呀作响时,父亲总把脊背挺得笔直。八十六岁的老人,背影像被岁月揉皱却不肯服软的军旗,在暮春的风里轻轻晃着。他盯着远处黛色的山影,瞳孔里浮动的不是云岚,是一九五八年新兵连的第一缕晨光——那年他十六岁,在榆林佳县闫家坪的土窑前摔掉裤脚的泥巴,把九兄妹的目光叠进绿色的军挎包,从此踏上了一条被枪弹与号声烫平的路。
  父亲的左肩胛骨上有块月牙形的疤,像被岁月啃了一口的山岩。他说那是战役的纪念章——当阵地只剩三个人时,他抱着最后一箱手榴弹滚进弹坑,爆炸的气浪把他掀进结冰的河沟。“水比枪管还凉啊。”他总在给孙子讲这段时忽然停顿,粗糙的手掌掠过桌面,仿佛还在触摸战友温热的血。那些名字他至今烂熟:山东的李长顺爱用刺刀削柳哨,湖南的陈阿满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进他手里,河南的赵大个牺牲时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钢盔上凝着的血珠冻成了红珊瑚。
  我曾在深夜偷看过父亲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旁注是“陕北小调”“旱烟袋”“左撇子”。这些碎片在他记忆里长成了碑林,每到清明,他总要对着东南方敬三个军礼,指尖蹭过裤缝的声音,像风吹过荒草萋萋的无名烈士墓。去年整理旧物时,我发现他藏在樟木箱底的勋章,“五好战士”的红绸带褪成浅粉,“投弹能手”的铜章边沿磨出包浆,唯有“射击标兵”的五角星,还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那是他用一百发子弹全中靶心换来的,连长说他举枪时的样子,像棵扎根在靶场上的青松。
  父亲决定走长征路的那天,把珍藏的旧军装翻出来熨了又熨。藏青色的“的确良”泛着岁月的光泽,风纪扣被他擦得发亮,裤线笔挺得能切开晨光。我摸着他发颤的手背,触到掌纹里嵌着的老茧,那是握过枪托、扶过犁把的痕迹,此刻正紧紧攥着磨毛边的《红军长征路线图》。他说:“当年战友们没走完的路,我替他们踩踩,看如今的路是不是平展了。”
  在泸定桥,铁索晃得人头晕。父亲拒绝我们搀扶,拄着枣木拐杖踩上木板,每一步都重重顿在桥面上,仿佛要把当年红军的脚印重新烙进铁索的凹痕里。桥板缝隙里漏下的河水声,让他忽然轻声说:“当年有个小战士,才十五岁,掉下去前还喊着‘班长,我的草鞋’。”风掀起他的白发,像面褪色的军旗掠过铁索,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翻越昆仑山时,海拔四千米的雪风刮得人脸生疼。父亲忽然蹲下身,捧起一把积雪放在鼻尖闻,“还是当年的味道,冷得钻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抖落出几星黄土——那是从闫家坪老窑前带的土。“当年战友们说,死了要把骨灰撒回老家的山,可好多人连骨灰都没剩下。”他把黄土埋进雪地里,用拐杖画了个五角星,雪粒落在他肩头,像撒了把未燃尽的星光。
  父亲的手总让我想起老家的枣树。树皮般粗糙的掌心,纹路深如陕北的沟壑,虎口处的茧子叠着茧子,是握枪握了十年磨出的“勋章”。复员后,这双手放下钢枪,握住了犁铧。在生产队的田地里,他把军姿站成了犁地的架势,腰杆挺得比玉米秸还直,身后翻卷的土浪,像当年在靶场上扫过的弹道。母亲说,父亲犁的地,垄沟直得能挂住线,就像他心里的那条线——永远笔直,永远朝着太阳的方向。
  如今这双手闲了下来,却总不肯歇着。他在阳台种满了辣椒和番茄,浇水时手腕翻转的弧度,还带着当年投手榴弹的利落。孙子们喜欢缠着他讲故事,他就用这手比划着“ 卧倒”“瞄准”的动作,指节敲着桌面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敲当年的军鼓。有次我帮他剪指甲,发现每个指甲盖里都嵌着淡淡的灰,怎么都洗不净——那是岁月的渍,是战火、泥土、汗水混在一起的颜色,是刻进骨头里的山河印记。
  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挂着父亲十八岁的军装照。照片里的他腰板笔挺,军帽檐压得刚好露出英气的眉,身后是连绵的山影,像道天然的屏障。如今他站在照片前,身形已有些佝偻,却仍会对着镜子整整衣领,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敬个军礼——尽管动作不再标准,胳膊却抬得比夕阳还高。他说:“人老了,腰可以弯,骨头不能弯;背可以驼,军魂不能驼。”
  昨夜暴雨突至,我听见父亲在客房辗转反侧。推开门时,他正借着闪电的光,对着窗外的山影比划手势——那是打枪的姿势,食指扣动的频率,像在数当年的枪声。“听见了吗?”他忽然说,“雨声里有冲锋号。”我握住他发烫的手,触到腕间的脉搏,像面古老的战鼓,在岁月深处咚咚作响。天亮时,他对着放晴的天空哼起《我的祖国》,嗓音沙哑却带着破云的力量,阳台上的辣椒苗沾着水珠,在晨光里轻轻摇晃,像无数个庄严的军礼。
  父亲总说,山是大地的脊梁。而他自己,早已活成了一座山——一座刻满弹孔与犁痕的山,一座长满记忆与信念的山。他的皱纹是岁月的沟壑,却藏着比星空更璀璨的故事;他的白发是山顶的积雪,却始终温热着当年的热血。当有一天,他真的化作山的一部分,我知道那些未说完的故事,会顺着山岩的纹路生长,会跟着山风传遍旷野,会让每个路过的人都懂得:什么是永不倒下的军魂,什么是永远矗立的中国脊梁。
  此刻,父亲又坐在藤椅上,看远处的山渐渐被暮色染成黛青。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像根插在大地上的标杆,让我忽然明白:所谓父亲,从来不止是血肉之躯,更是精神的峰峦——他用一生的时光,在我们心里垒起了一座山,山上开满了永不凋谢的映山红,每一朵都在说:这世间最动人的坚守,从来不是言语,而是用生命写下的,永不褪色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