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陕北的山塬便显出金红交错的丰饶来了。那黄土高原上,沟壑纵横,梁峁起伏,原本是苍茫而粗粝的,却因了这季节的恩赐,平添了几分温柔。天是高而蓝的,云絮疏朗,日光如金箔一般洒落,将大地上的万物照得明晃晃的,竟至于有些晃眼了。
这季节,自然是瓜果的天下。枣子先就红了,一树一树地点缀在崖畔上、院落旁,颗颗饱满,宛若玛瑙,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农人们持长竿打枣,“噼啪”之声不绝于耳,红雨纷飞,小孩子们便在树下拾捡,偶尔塞一颗进嘴,那份甜,直沁到心底去。红薯则藏于地下,肥硕的块茎将土垄拱出细密的裂缝,仿佛土地也因这丰硕而微笑。玉米更是威风,秆子高挺,怀抱中的棒子颗粒饱满,须子业已焦褐,秋风过处,飒飒作响,是丰收的号角。至于谷子,则谦卑地垂了头,成片的谷浪在风中涌动,金灿灿地,与黄土相映,竟显出一种辉煌的沉默。高粱也不甘落后,擎着火把一般的穗子,直指苍穹,为这黄土高原平添了几分壮烈的色彩。
这般丰收,岂是轻易得来的?皆是农人们用汗珠浇灌出来的。春日里,他们赶着毛驴,拉着犁铧,在尚且料峭的风中翻开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夏日里,他们顶着毒日,除草施肥,脊背上的汗水汇成细流,滴入干渴的黄土。陕北的农人,面庞多是黧黑的,皱纹如刀刻,记录着风沙与日月的痕迹。他们的手掌粗糙如树皮,指节粗大,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耐心。他们对待土地,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仰,深知唯有付出十分的辛苦,土地才会回馈一分的希望。如今,这希望终于成熟了,化作了满山满塬的果实,他们的脸上便漾开了笑,那笑是发自心底的,朴实而酣畅,比秋阳更暖。
陕北人是极淳朴善良的。他们生于斯,长于斯,黄土塑造了他们的筋骨,也塑造了他们的性情。他们或许不善言辞,但眼神里透着真诚;他们或许生活俭朴,却有着最厚重的待客之道。若有外乡人路过,他们必会热情地招呼:“吃了么?喝口汤再走!”随即便会端出刚摘下的脆枣、新煮的玉米,或是烤得焦香的红薯,非要你尝一尝这土地的馈赠不可。他们的窑洞里,总是收拾得干净整洁,炕头烧得火热,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一碟腌制的酸菜,便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招待。这份热情,毫不做作,如同脚下的黄土一般,踏实、温暖,令人难忘。
若得闲暇,立于山峁之上极目远眺,这陕北的秋景真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卷。远处,黄土高原的脊梁在秋阳下呈现出温暖的色调,沟壑深处阴影浓重,更显出梁峁的雄浑。近处,层层梯田如金色的波浪,环绕着山峦。谷子黄了,高粱红了,糜子弯了腰,一片一片,交错纵横,仿佛大地披上了一件巨大的、华丽的锦袍。田野里,农人们正忙着收割,男人挥镰,女人捆扎,孩子们跟在后面拾穗,偶尔有驴叫声、人们的吆喝声随风传来,却更衬得这天地辽阔静谧。夕阳西下时,炊烟从散布的窑洞上升起,袅袅融入霞光之中,整个世界便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安详、丰足,美得令人心醉。
这便是我的大陕北啊!她没有江南的烟雨朦胧,没有沿海的繁华喧嚣,她只有这无垠的黄土,只有这沟壑梁峁的苍茫起伏。然而,正是这片土地,用她贫瘠而又丰饶的胸膛,养育了世世代代勤劳坚韧的陕北人。她见证了多少历史的沧桑,聆听了多少信天游的苍凉与欢欣,又承载了多少平凡而伟大的梦想。她的美,不是纤巧的美,而是磅礴的美;不是流于表面的美,而是深入骨髓的美。她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母亲,沧桑而温暖,沉默而深情。
我之于陕北,是赤子之于母亲。我爱她春天里山丹丹花开的热烈,爱她夏日里雷雨过后黄土的清新,爱她冬季里白雪覆盖原野的肃穆,而我尤爱她这八月的秋,这丰收的、如画般的秋。这爱,是刻在骨血里的眷恋,是无论走到何方都挥之不去的乡愁。我爱这土地上每一颗饱满的粮食,每一张淳朴的笑脸,每一声高亢的信天游,每一孔温暖的窑洞。我的陕北,我的黄土高原,你以你的厚重和辉煌,给了我最初的生命印记,也必将是我灵魂最终的归宿。
在这美如画的秋天里,我愿化作一缕风,掠过那金色的田野;我愿化作一粒沙,融入那温暖的黄土。只为,与你更近一些。